昏沉中,似乎有人將他拉起,一隻手摩挲過了他發熱的臉龐。

  他低哼一聲,下意識想靠近,渴求那樣難能可貴的溫柔⋯⋯ 但是包圍住他的只有火。

  來自地獄的詛咒之火。
  
  「哈哈哈,捉不到,捉不到──

  「鬼,來追我啊!」

  孩童清脆無邪的笑聲此起彼落,幽幽回蕩。

  被喚作鬼的男孩不知所措地站在原地,委屈抗議:「我不要當鬼了,每次都是我⋯⋯

  「你本來就是鬼!大人都說你是掃把星,一出生就害死你娘,又剋死了寒宵的爹娘,你不當鬼誰當鬼?」

  「我沒有,不是我!」

  「他才不是鬼,誰敢再亂說,就不跟你們玩了!」梳著兩條辮子的嬌小女孩擋在他身前,生氣地瞪著其他人。

  「他是他是他就是──啊!」

  為首的胖男孩扮著鬼臉,挑釁地推了女孩一下,隨即被猛力撲倒在地上,後腦磕上石頭,滲出一些血來。一群孩子頓時尖叫哭喊,爭先恐後地逃走:「鬼殺人了!鬼殺人了⋯⋯」  

  聞聲而來的男人一把抓住他的手臂,不由分說就是一個耳光:「為什麼欺負別人?!」

  「他們說我是掃把星⋯⋯

  「你就是掃把星還不承認,快去向人家道歉!」

  抽噎的辯解隨即被男人憤怒的聲音蓋過。他抿緊了唇一聲不吭,他的固執惹惱了男人,更多巴掌落下,頭、手臂、背脊⋯⋯填滿了意識的盡是責罵、失控的怒意、以及疼痛。  

  心跳越來越劇烈,他失陷在黑暗之中,周遭的事物隱約變了,落在身上是鞭子帶起的尖銳痛感,火焰在他四肢百骸燃燒,一股苦澀難聞的氣味堵塞了他的呼吸,他無法思考,天地間彷彿只剩下痛楚、痛楚、痛楚⋯⋯


  「啊──!」慘呼一聲,青年好不容易自夢魘掙脫,睜開了無比沉重的眼皮,隨之而來的卻是一陣眩目的光線,一時間什麼也看不清,周身的疼痛非但沒有減輕,反而衝破了那層如夢似幻的隔膜,無比清晰地放大了。

  低喘著氣,他甩了甩昏昧的腦袋,難受得想要掙扎,卻驚恐地發現自己動彈不得,四肢被繩索之類的物體牢牢縛住。認出了這是自己的床帳,自己的房間,他非但沒有安定下來,反而反抗得更劇烈了。經過那場瘋狂的羞辱,他對綑綁已經有了條件反射的恐懼感,不顧牽起的疼痛,就是弄斷雙手也在所不惜,想要自這個狼狽的姿勢逃脫。

  他焦慮的悶吼聲讓桌邊的人轉回了頭。

  「你終於醒啦?」

  一襲冰藍的衣袍勾勒出了清瘦的身影,那人右邊的面頰完全覆在黑底繡金的面具下,只露出剩餘的三分側臉,猶如一朵幽蘭,清雅神秘。

  小桌上擺著各式粉末以及兩條曬乾了的七寸蜈蚣,男人正拿著小石缽慢條斯理地磨著草藥,可怕的異味正是由此散發。

  「殷⋯⋯辰憂!」認出了對方,天涯乾啞地嘶吼出聲。

  「哦,還認得人,意識挺清楚的嘛。」

  殷辰憂停下動作,慣性地揚起唇角,撫著下顎走到床邊與青年對視,絲毫不將天涯排斥的反應放在心上。

  他是前天夜裡回到風雨閣的,一路風塵僕僕,卻沒想到一口茶都還來不及喝,赫連覆雨便扔了這麼個棘手的病患給他。

  真是,竟然把天涯弄成了這副德性,究竟是存心將人給著騰死呢,還是考驗自己的醫術來著?

  掛著若有所思的淡笑,他環胸,看著被自己綁在床上的青年──倒不是刻意欺侮,而是對方傷勢太重,若不固定住只怕他亂動牽動傷口,徒增他麻煩──看似不經意,雙眸卻迅速地掃過天涯泛紅的面孔,以及身上以大小繃帶包紮起來的傷處。

  毒醫殷辰憂,是除了天涯以外,另一名在風雨閣內身份曖昧不明的男人。

  他替風雨閣的人醫病療傷,也替赫連覆雨製毒製藥,可兩人之間又非主從關係,一年中經常有超過一半的時間在外遊蕩,來去如風,行蹤莫測。他也不是赫連覆雨的朋友──那個男人沒有所謂的朋友──真要歸類而論,或許該說是食客要來得貼切一些。

  均是赫連覆雨身邊的人,他對天涯自然十分熟識,青年幾次重傷都是他醫治的,但也稱不上交情深厚,人痛極了總是會喪失幾分理智,此時一身傷的天涯遷怒於他,對他而言也不算意料之外的反應。

  「放開我!」

  「以毒攻毒,效果更勝。」絲毫不將天涯的嘶吼踢蹬放在眼裡,殷辰憂懶得與他周旋,伸手一把捏住他的鼻子,以藥筒硬是撬開他的齒縫,端起床頭一碗黑色藥汁強行灌入他口中。

  沒料到天涯反應激烈,硬是不肯嚥下,狠狠一偏頭打翻了他手上的湯碗,將滿口的藥連著藥筒子一齊吐出,濺在了他的衣袖以及雪白的床單上,印出了一大片污漬。青年咳得連好不容易止住的血都溢出了口,卻仍然不肯束手就擒,張牙舞爪地再次掙扎起來。

  「你發什麼瘋?」面對他反常的抗爭,殷辰憂眼裡流瀉出一絲譴責,細緻的眉頭挑起。

  他認識赫連覆雨遠在天涯之前,也投靠了赫連覆雨起碼十年,這是他第一次見那個男人對天涯下了這麼重的毒手,連筋骨肺腑都傷了,他一時間甚至認不出這個殘破垂死的青年竟是向來傲骨挺拔的易天涯。身為一個精通武學與岐黃的醫者,他看得出這回赫連覆雨是真心動了殺念,能夠惹得那個男人如此震怒,還能劫後餘生沒有橫死當場,這條命算是陰溝裡撿回來的,這一點,難道身為當事人的天涯竟毫無認知麼?

  一瞇寒眸,他笑了笑:「你若是不想活,我可以代你去向閣主說一聲,他應該不介意移尊就駕真正抽死你,這樣我也落得輕鬆,皆大歡喜。」

  這原是半警告半調侃的一席話,若是往時,天涯約莫冷哼一聲,並不真正往心上放的,頂多轉頭不理會他,可這回聽見赫連覆雨,天涯停住了,臉色瞬間蒼白,艱難而劇烈地呼吸著。素來清澈的眼眸似乎破碎成了片片,流露出了一股近似絕望的悲哀與憤怒,身子瑟瑟發著抖,像是忍耐著某種瀕臨崩潰的情緒。

  接著不期然發出了一聲低吼,猛跳了起來,神色兇猛而受傷,若非繩索綁得扎實,幾乎撲上去將殷辰憂撕成碎片。  

  「你──」被他眼裡的狠戾和突如其來的動作嚇了一跳,殷辰憂退後了半步,卻很快恢復冷靜,眼明手快地伸出手,直接壓上了天涯纏滿繃帶的胸脯。後者怒聲慘嘶,砰地倒回床上,痛得冒出冷汗,臉色發了青,渾身力氣頓時卸去大半。 

  悻悻哼了一聲,殷辰憂冷眼看著他因為疼痛而淒慘地顫抖著。

  雖然兩人之間到底發生了什麼事他一無所知,他也看得出天涯身上不論內外均受到了極殘暴的蹂躪,加上不退的高燒、夢囈、以及此時異常激動的情緒,只怕傷的不止是身,連心都受到了極大的刺激,刺激得竟然連自制力都失去了⋯⋯

  他和天涯並沒有什麼深刻的交集,但他是不討厭對方的。  

  他不知道天涯過去經歷過些什麼,然而天涯在面對情緒時的反應經常像隻單純懵懂的小獸,全憑本能在處理。可人的感情很複雜,而天涯本質上又具有敏感的心思,能夠銳利地感知情緒變化,卻不知道該如何抒發或表達,只一味的壓抑,所以不解、掙扎,終有一日會失控的。

  他不欣賞天涯那樣感性脆弱的一面,很顯然的赫連覆雨也不滿意,但歸根究底或許也不該怪罪天涯,畢竟從來沒有人真正引導過他,由始至終任他像個瞎子似的盲目摸索⋯⋯

  他稍微可以理解天涯此時的痛苦,可不管發生了什麼事,終究是沒要了他的命,人還活著,四肢仍舊健全,光憑這點,就不該崩潰。

  「好不容易活過來,卻想死了?」淡淡問,他瞇起了明亮的長眼,裝作沒看見對方眼角濕潤的痕跡,由上而下,瞬也不瞬地和天涯那雙佈滿恨意的眼睛對望。

  他充滿批判意味的問話讓天涯唇抖了抖,愣了一下,卻似乎聽進去了。恨恨看了他一眼,最後闔上眼,凹陷的胸脯急促起伏著,牽得散落枕上的長髮微微抖動,喉頭發出了低微的悶哼,聽在耳裡,竟有些無助哀求的意味。

  天涯一反往常的虛弱模樣看得殷辰憂緩了一緩,伸手探探他冷汗淋漓的額,語氣卻還是那樣不當一回事兒的冷靜:「傷這麼重,本就會難受的,你該慶幸你還感覺得到痛,不想落殘就忍著。」
  
  ※ ※ ※
  
  站在城牆邊,一身儒裝打扮的男子面向斜陽,淡黃色的綸巾在風中翻飛飄盪。一隻烏鴉在他身旁繞了幾匝,落下幾根墨黑的羽毛,向西振翅而去。

  莫冰半闔著眼,平靜的面容下,卻是飛轉的心思,默默揣測著天涯的傷勢、赫連覆雨的心情 、以及間接影響到的,北方各大勢力間的情勢。

  他是風雨閣的副閣主,除了確保閣內人事運轉一切順利,更得隨時隨地留意著各方動向,思索策略與佈局,好在赫連覆雨開口詢問的時候奉上最妥貼的答案。這不是一件輕鬆的工作,於他而言更是倍感壓力,有時候也想過放棄,不如化作飄羽逸於天地之間,可他有他的責任、他的野心⋯⋯還有原因。

  「姓莫的!」

  一聲嬌叱毫無預警地在這偏僻的一隅響起,莫冰一震,猛然回過頭。

  映入他眼瞳的是赫連玨音娉婷的身影,黑緞隨著長髮在風中飄揚,背著光的面容雖然陰暗,一雙線條略顯凌厲的杏目卻仍閃閃發亮,冷冷瞪著自己。

  可他第一眼注意到的不是盛滿姣好面容的怒意,而是面龐上那一道小小的血口子。

  「玨音小姐⋯⋯妳的臉,誰弄的?」

  「不關你的事。」赫連玨音不客氣打斷了他,絲毫不將他的關切看在眼裡,她肯主動來找莫冰的原因只有一個,那就是質問:「又是你搗的鬼,對不對?!天涯被我哥折磨成那個樣子,你得意了?我告訴你,就算你把天涯害得再慘,我也不會看上你的,你這卑鄙的小人!」說到情急處,連聲音都氣得微微發顫了。

  聽見天涯這個刺耳的名字,劈頭又是一頓罵,莫冰臉色頓時難看了。

  「天涯和閣主發生什麼事與我何干了?請玨音小姐不要次次都拿在下出氣,這不公平!」

  「事到如今你還想狡賴!」赫連玨音輕蔑冷哼:「那天我也在北院裡,你和我哥私下說些什麼,我全都瞧見了。若不是在挑撥離間,有什麼事兒不能當著所有人的面說的,非要這樣偷偷摸摸?」

  「那──」莫冰一時語塞,一甩衣袖,忿忿道:「若不是他自己蠢,為了個女人惹閣主不高興,又怎麼會落到這個地步?自討苦吃,怨得了誰!」

  「女人?你說什麼女人?」完全不明白緣由的赫連玨音抓住了這個敏感的詞彙,終是個直性子藏不住,口氣立刻急迫了起來。

  她的緊張讓莫冰不自覺有些報復性的愉快,冷笑道:「祁陵河捉回來的,據說是曲寒宵的未婚妻。天涯為了她反應可大著呢,當場頂撞了閣主,之後又是跪又是求的,妳說閣主能不生氣麼?」

  「那女人在哪兒?帶我去見她!」

  「別費心了,閣主一早就放掉了。」

  赫連玨音狠狠瞪著他,似乎在判斷他話中的真偽性,最後才勉強相信,昂起下顎,將無處可發的脾氣一股腦兒發在了莫冰身上:「總之,我是來警告你,你若是再做出一點點對天涯不利的行為,我⋯⋯我就去告訴我大哥,說你想非禮我!」

  「妳⋯⋯」莫冰一愕,接著氣急:「胡鬧!妳以為閣主會聽信妳的片面之詞嗎?!」

  「你想賭賭看麼?」赫連玨音唇角浮上一絲冷笑,容貌在轉暗的光線下美麗得有些懾人:「他是我哥哥,若是不信,也不至於對我如何。可萬一他若是信了,即便只有一絲一毫的懷疑,你說,你有幾條命擔當得起?」

  隨手撕下了左手的衣袖,露出了雪白細膩的臂膀,她以輕賤的姿態將布料擲到莫冰跟前,再次冷笑一聲,不顧對方鐵青的臉色,逕自轉身走了。

  注視著她漸行漸遠的背影,莫冰低頭看了看地上破碎的黑紗,隨風妖妖嬈饒地勾住了他的腳,十指掐入了手心,胸脯劇烈起伏,目光痛苦而怨恨。

  扭頭望向西邊,巨大的落日已經沈入地平線,最後一絲溫暖的火光一晃眼,徹底消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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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練瀲 發表在 痞客邦 留言(0) 人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