陰暗的房間內,殷辰憂藉著日落前夕薄弱的光線,檢視自己給予天涯的治療。

  耐不住過程那樣劇烈的疼痛與逐漸發作的藥性,天涯已經再次昏睡了過去,眉頭依舊是緊鎖的,微微凹陷的面頰也泛著不正常的暈紅。

  將涼枕墊在他的頸子下,殷辰憂頗為滿意地摸了摸他身上重新換過的繃帶,但目光觸及了他被軟布縛住的右手,原本骨感修長的五指以扭曲的姿勢僵直紅腫地擱在雪白的床褥上,唇角的笑意倏然收起。

  輕巧起身,他伸了個懶腰,在落日沉下的前一刻拉開了房門。

  秋意開始轉深,天色暗得很快,不到片刻的光景已是一線光亮也找不到。

  好在這條路他是熟的,無需任何指引,殷辰憂步履輕快地走過碎石鋪成的小徑,踏上天然岩石削砌出的石階,長袍下襬在地上摩挲出窸窣的聲響。暗沉沉的夜,陰冷冷的天,卻不知打哪兒飄出了點幽魅的玉蘭花香。風雨閣裡是沒有玉蘭花的,太冷,北方苦寒的氣候種不成。不合時節、不合地理⋯⋯ 或許只是回憶,在這樣的夜裡集成了一張網,寄託在了兩旁結了球的半枯絨草上,揮舞著乾瘦的小爪彷彿想要抓住他,他卻只是吸了一口氣,拂開了那若有似無的香風,繼續向前。

  他從來,就是行雲流水似的一個人,再也沒有東西絆得住他。

  只有右手微微抬起,不自覺地撫了一下頰上的面具。

  拐過了無人的路徑,看到北院透出的一點燈火,他還是稍稍鬆了一口氣。

  「殷先生。」守在院門口的影衛恭敬地朝他喊了一聲,另一人已風似的掠進屋裡去通報。

  北院前堂似乎永遠都燈火通明,他依據影衛指示走向了書房旁的偏廳,伸手在半掩的雕花木門上敲了兩下,不待裡面的人回應就推門而入,撲面而來的是一股沸騰的茶香。

  室內很明亮,角落的黃銅盆裡剛燃起的炭火散發出一股暖意,偶爾傳出劈啪爆裂聲,與桌上煮滾了的茶壺啵啵聲相互輝映,讓一室的沉寂多了點盎然的生機。赫連覆雨坐在圓桌邊他所習慣的位置上,單手支著側臉,跟前擺著一組棋具,黑色與白色的棋子遍佈棋盤,擺出了似是而非的棋局,他兩指拾著一枚黑石打磨所製的棋子,似乎正思考著如何下著。

  雖是一身漆黑的打扮,卻彷彿吸收了滿室燭火的光與熱,是整間房間內最顯眼的存在,細微的一點動作都能引起四周的波動。聽見他推門而入的聲響,男人姿勢不變,只是抬起了犀利深沉的雙眼,攫住了來人幽藍色的身影。

  面對他刀鋒似的目光,殷辰憂一雙微微挑起的鳳目明亮清澈,自有種淡定的氣度與超然的靈性,毫無畏懼地踏入,順手掩上了房門。

  看了一眼桌上冒著蒸氣的紫砂小茶壺、偎在小爐上燒著的水壺、以及擱在桌上的茶罐茶匙等用品,他眼底掠過一絲瞭然的光影。

  這是赫連覆雨極少數人知道的習性,不怎麼好酒,卻喜茶。

  只是這也稍微喝得兇了些。

  看著白瓷渣方裡堆了七分滿的茶葉,殷辰憂淡笑:「茶喝多了,也是會醉的。」

  「不見天、玉麒麟、倒葉柳。」一身黑的深沉男人不答,放下了手中的棋子,改拾起茶壺,食指扣住壺蓋,逕自替他斟了一杯,道出了茶號。 

  「你來得正好,前兩天自關內送回來的,南方峭壁石縫間種出的青茶,別有一番風味。」

  殷辰憂在他對面款然落座,舉杯淺嚐了一口,同意道:「不錯。」

  茶是好茶,這點無庸置疑。沒人知道赫連覆雨的茶藝是何時練就出來的,但確實深諳此道,也別具特色:不似北方那樣慣摻鹽酒香料煎煮而成的濃郁滋味,也不似南方騷人墨客那般清淡雅致的口感,卻自有一股凜冽,清而不透,微苦而後醇,待得嚥下後方能回甘。

  一開始還真有些喝不慣。

  「你上苗疆去了?」拂開棋盤,赫連覆雨隨口淡聲問。殷辰憂一別就是十個月,自從回來後這還是第一次兩人得空坐下來長談。

  殷辰憂點點頭,自袖中掏出了一枝曬乾的草藥及一個薄薄的空殼擺在桌上,道:「這是鳩尾草,產自海南,是當地尋常的毒草;這是火蠶蛹,南方淆族以毒物配養的蠶蟲所結,奇毒無比。想不到兩種劇毒和在一起竟然是一帖藥引,只要配上尋常的解毒草藥,或許能解赤練門的百昧毒⋯⋯雖說,赤練門在閣主攻掠下,也時日無多了。」他指尖點了點桌面,清淺的笑意有些自嘲的意味:「本是想要煉毒的,卻偏偏又找著了個救命的方子。」

  「毒與藥,不本就是一體兩面?」

  「我原沒有那樣高尚的情操。」面對男人有些慵懶陰沉的回應,殷辰憂聳聳肩:「我本行是使毒的,實在不喜歡醫人,勞心又費力。不說別的,光是天涯一個人就夠讓我累的了,每次回風雨閣來總有一身傷。這回更棘手,若非還留著一口氣止了他的血,我還以為,閣主是想要了他的命了。」  

  赫連覆雨不置可否地聽著,兀自將燒開的水注入茶壺中輕繞一圈暖壺。

  他確實是有個瞬間生出那樣的念頭,若不是天涯那一個小小的動作⋯⋯

  「他還活著?」

  「他醒了。最難熬的兩日他都在昏迷中,倒也少受了不少苦,現在燒退了大半,暫時沒有大礙了。」殷辰憂一貫的雲淡風輕,言談間卻條理分明,該彙報的情況無一掛漏:「內傷的瘀血你替他逼出來了,休養些時日就能好轉;皮肉傷再怎麼重也只是擦藥而已。斷了的兩根肋骨我已接起,脫臼的膝骨也固定了,其餘一些裂開的韌骨什麼的,也用草藥敷著了。他年紀輕,復原速度快,也不是沒受過比這嚴重的傷,只要這段期間不要再損傷,應當不會落下病根。」

  赫連覆雨將第一泡的茶水倒入水方,重新加入開水。

  雖然淡漠的面色波瀾不興,連一句回應也無,但殷辰憂明白他在聽,自顧自淡淡接了下去:「你藏藥閣最裡層的藥我動過了,拿了些龍涎草及千年鶴靈香。另外天涯失血過多、又傷了肺腑,需要滋陰補氣,我把你藏著的幾朶冰川雪蓮拿去熬藥給他灌下去了,效果似乎頗見效。」

  醫治天涯就是這點好,雖然治療起來費勁,赫連覆雨的藥閣裡藏了不少四方珍稀,平時要摸上一摸都不容易,更何況使用?赫連覆雨並非吝嗇之人,但也只有在天涯身上他能這樣不計心血代價。一席話聽著像是徵求同意,實則禮貌性地告知一聲罷了。

  果不其然,赫連覆雨並無多大反應,撐著下顎,揚手斟了兩杯茶。

  「你自便,若是不夠就去找莫冰。他就是變的也能生出來。」話聲平淡,最後一句卻有幾分冷笑的意味。

  「哦,只是天涯情緒有些激動,為了防止他亂碰傷處,我拿軟布將他綑在了床上。你不介意吧?」

  「無妨。」赫連覆雨無所謂似的應道,眉眼不抬。心念一轉,狹長的眼眸微微縮起:「不,還是換鎖鏈吧,布條綁他不住的。」

  「閣主別為難我了,」殷辰憂唇角一勾,面具下的雙眸熒熒發亮,饒富興味地笑出了聲:「只怕我真這麼做,他受不了的,我也沒好日子過。」

  雖然不畏懼天涯對自己造成任何威脅,可對於那個煞氣重重的青年,他是真心不想得罪。感情天涯在赫連覆雨跟前服貼得後者都忘了他有多麼孤傲善殺,風雨閣裡誰的話都沒聽過的,就連莫冰都沒放在眼裡,甚至有過先斬後奏的例子。赫連覆雨制得了他,自己可沒那個能耐,更沒那個激怒豹子的興致。

  更何況,還是隻失去理智隨時會咬人的豹子。

  他略帶打趣的話語,聽在赫連覆雨耳裡並不逆耳。他一向不討厭其他人對天涯流露出欣賞或是顧忌的意味,於他而言那是一種隱晦的稱許。只是這回天涯讓他太失望,這當頭怒意雖然消了,心頭三分氣猶然未平,還在冷眼觀望的階段,是以並不作聲,只是漠不關心地喝了口茶,淡淡問:「他的傷,大概要養多長時間?」

  「最好的情況下,也起碼得花上一個半月。」

  「哦?」

  「他傷勢雖不特別嚴重,零零碎碎的卻也不輕,如果要根治,總得耐心些。」殷辰憂平心靜氣地解釋。微微斂下了眼神,他遲疑了半晌,「倒是有件事⋯⋯他斷了的右手五指,我還未醫治。想問閣主是什麼打算?」  

  他看得出來,右手的五指並非誤傷,而是被刻意弄斷的。誰都知道天涯是一名劍客,赫連覆雨既然做得下手廢了天涯,哪怕是想殘了毀了對方,都別有意圖。他們兩人之間到底是怎麼折騰成這個地步的,他完全沒有線索,更不想介入,還是問明了的好。

  果不其然,赫連覆雨神色一陰,冷峻得有些駭人,四周的溫度驟然降了幾度,連歡跳的爐火都似乎畏縮地暗了暗。漆黑的眼眸暗得彷彿不透光的深淵,他沉默半晌,最後冷冷問:「撐得了多久?」

  「我替他敷了點消炎的藥,至多再二到三天罷。錯失了這個時機,到時就怕是接上了,也不如以往靈活。」

  「先擱著。」

  「閣主是打算廢了他?」

  「等他自己開口了再說。」相較於殷辰憂的訝異,赫連覆雨顯得絲毫不在意,語氣冷淡得彷彿談著的不是自己麾下最出色的刺客,而是某個全無關係的陌生人。

  「天涯?他會主動開口?」殷辰憂存疑地挑了挑眉毛,忍不住道:「這樣一隻使劍的手,廢了實在有些可惜。」

  赫連覆雨一聲冷笑,狹長的眼裡透著點輕蔑的冷光:「他若是不願,自己都不覺得可惜了,又有什麼好留著的?」

  「呵,也是。」殷辰憂先是一怔,接著無可奈何地笑了笑。赫連覆雨確實是個嚴苛的人,可現實不就這麼嚴苛的麼?不,更加嚴苛,嚴苛得連回頭的機會都沒有,失去的東西,就是失去了⋯⋯ 推開椅子,他施施然起身,朝赫連覆雨一點頭:「我明白了,我等著。若閣主不介意的話,恕我先行告退。 這兩日忙得昏天暗地,我有些累了。」

  他手已搭上了門框,赫連覆雨的聲音卻再次自背後響起。

  「你所找的線索,可有眉目了?」

  殷辰憂雙手不住握緊,停頓了下,漫聲應道:「是有一些。」

  「還是不要風雨閣的助力?我的情報網要比你一個人四處奔波快得多。」

  「不要緊,幾年都捱過去了,時間又是什麼問題?這點線索便夠了,剩下的,我會自己再去查出來。」殷辰憂鬆開了手,向左回過三分完好的側臉,算是道謝。

  「我起過毒誓,哪怕再怎麼困難,我師父的仇,我自己報。」他撫了撫繫在腰間的一條麻繩,語氣雖淡,卻斬釘截鐵:「一日不報,我一日服喪。」

  赫連覆雨不語,只是點了點頭。

  殷辰憂嘆了一口氣,撫了撫右側的面具,低笑:「大恩不言謝。你幫我的已經夠多,多年前要不是你收留,我走投無路無處傍身,早死在外邊了,更何況報仇?這樣很好了。」

  揭開壺蓋,赫連覆雨慢條斯理地將涼掉的茶全數倒入水方,不以為意的淡淡道:「當年若非令師父開口指點,我只怕也活不到現在。」

  「呵。」殷辰憂微微闔上眼。回憶如前塵,偶然縈上心頭,就是酸澀中仍是美好的。

  蝕骨嚙心⋯⋯ 正是這味奇毒,讓那時年少的他,卻對僅有一面之緣的赫連覆雨印象深刻。一襲黑衣,輪廓深刻俊美,黑眸熠熠,年紀並不比自己大多少,言談態度雖然客氣,卻已藏不住那股氣勢凌人的妖邪傲岸。

  他記得師父在觸及對方脈相時的詫異神色,也是第一次聽見這江湖幾乎失傳了的毒藥──一種極為陰損的劇毒,本身並不致命,發作時卻是難以承受的劇痛,每隔一旬便是一個週期,重複循環,且無藥可解。

  據師父說,一般人中了此毒多半是耐不住折磨自行了結,或是在毒發的侵襲下心力交瘁,逐漸步向死亡,從來沒有人能在此種劇毒肆虐下撐過三年。

  可眼前那個少年光從外表看來幾乎毫無異樣,而這味毒,植在他身子裡竟已超過五年⋯⋯ 他是怎麼活過來的,又是怎麼練出武功來的,他沒有說,也沒有人知曉。

  也或許就是這樣超乎想像的毅力與能力,讓師父願意賭上了這麼一把,冒著危險將唯一的解方告訴了對方, 賠上了自己一條命。

  能說什麼呢?終是一個選擇罷了。

  「天涯若是有什麼情況,我會再來轉告的,晚安。」低聲開口,殷辰憂吐出一口長氣,優雅一笑,推開了門再次踏入黑暗之中。
  

 

arrow
arrow
    全站熱搜

    練瀲 發表在 痞客邦 留言(0) 人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