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忘了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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咕嘟。
乳白色的細碎泡沫打著小漩渦浮湧而上,在煙霧繚繞的水面翻騰,然後破裂。
輕緩的問句,求證似的冷峻。
蜜金色的眼眸猶如最澄澈的琥珀,倒映出了對方的身影,瞳仁卻一點一點縮了起來,幾乎瞇成了一直線。狹窄的鼻翼微微擴展,濃密的暗色眉毛皺起,抱住墨邪的雙臂力氣再次加重,彷彿要由肉體至靈魂壓碎他、強行將兩人的身軀融合為一般,每一吋肌肉都散發出風雨欲來的陰鷙氣勢。
泉水是熱的,男人堅硬的胴體更是熾熾發燙。
艱難呼吸著,墨邪臉色因無法動彈而緋紅,蒸騰的熱氣讓他整個人籠罩在一股水氣中,額際卻不住淌下冷汗──他有一種出於本能的直覺,這個蠻不講理的男人對自己的答覆極為重視,重視得只要稍稍不稱心便隨時會翻臉⋯⋯
可死生都置之度外了,他壓根沒有哄撮對方的閒情。
「不⋯⋯」努力在貼得密不透風的情況下開口,墨邪絞榨著怒嘶出了聲,死蹙著濡濕的眉頭,既煩且恨:「究竟要我說幾遍我根本不認識你──快放開我!」
蛇帝的呼吸幾乎是在瞬間暫停了,緊抱的雙手力道稍減,就連纏繞著墨邪雙腿的尾巴都微微一鬆。竭力抵抗著對方的墨邪憑著柔軟纖巧的骨架頓時掙脫出他的鉗制,再次跌回冒著熱氣的泉水中。
好不容易逃出生天,墨邪腳都還沒有踩穩便載浮載沈地急著往後退,垂下的獸耳泡在水裡也顧不得了,一心只想離對方越遠越好──但吸了水的衣服難以想象的沈重,水中阻力更限制了他的速度,他才沒跌退幾步,就被排山倒海而來的一場風暴止住了。
喉結動了動,高大的男人縮起的眼眸驟然暴張,憤怒的嘶嘶聲在岩洞內響亮迴盪,震得細小的砂石不住崩落,斷斷續續落入水池中,揚起的風沙在溫泉的白煙之上形成了另一道黃霧,霎時模糊了兩人的視線。壯碩的身子一動、粗大的蛇尾一轉,躍出並大力擊落水面,男人惱羞成怒的反應在有限的空間內造成了最強烈的浩劫──平靜的溫泉如同暴風雨的海面那樣翻起了滔天巨浪,虛弱的墨邪差點被淹沒在浪潮裡,在衝擊中毫無選擇地又狠狠自口鼻灌下不少白濁的泉水,又嗆又震盪,頭暈眼花之餘,罪魁禍首憤怒的咆哮卻無比清晰地穿透入他溼透的耳。
「別碰我!」
墨邪身子依然在震動的水中搖搖晃晃,滿臉滿耳掛滿水珠無暇抖落,一頭如絲長髮萍草般嫋嫋散落在水面上擺盪,整個人看似狼狽纖弱得隨時都會被水波給折斷,一聲低吼卻凌厲而肅殺。
銀白色的光芒恍如月波,自水底衝出,狠狠打在男人朝他抓來的手上。盛怒中的男人沒有任何防備,頓時濺出了幾許血花,痛得他悶哼一聲,硬是被阻退了分毫。
收回了受傷的手,男人也簌簌發著抖。
不是出自恐懼,而是震怒。
抬起手,他野性的輕舔血流不止的傷口,雙眼瞬也不瞬地和墨邪對望著,原本金光燦爛的雙眸危險地暗下,被一股妖黑色的氛圍包圍住的陰沈身形似乎會膨脹似的越顯巨大,一片陰暗中只有腰畔若隱若現的繁複圖騰被水霧蒸得微微發亮,危險又詭魅。
他從來沒想過對方會反抗、自己會受到傷害。
動作與悶熱稀薄的空氣一同僵在了狹小的空間中,一時之間只聽得見兀自啵啵翻滾的水聲、墨邪的低喘聲、以及蛇帝粗重的呼吸聲。
暗金色的眸光突然細不可察地顫了顫,像是被某種情緒一刀子劃開,卻又不甘接受那樣憤怒而挫折地強撐著不願破滅。
記憶中的人樣貌並無太大的變化,只不過褪去了稚嫩的童顏,抽高了、長開了,出落得更加俊俏挑拔。眼睛還是那樣透明的綠,杏仁性狀的,眼角兒無意地勾起、長長的黑髮細而亮,軟緞似的,看上去柔軟又順手⋯⋯ 媚而不妖,自有一股不食人間煙火的空靈的清豔。朱顏不曾改,卻有什麼東西,變了。
──小心一點,要好好活下去噢⋯⋯
清脆純淨的嗓音、清澈無邪的眼神,映著略顯清楚倉皇的月影,心裡記著的唯一畫面已經在時間沖刷下模糊,卻清楚記得那個當下,對於情感始終懞懂的自己心頭猛然竄過的茫然顫慄。那仿若與生俱來的、悲憫而溫柔的淡淡氣息⋯⋯ 背後那鋪天蓋地毫無支撐的空曠,是和自己一樣的⋯⋯
可是不。
透過飄渺的霧氣與昏暗的光線,容顏美好如昔,只是那樣的溫柔已被憂悒取代,眉宇間透著尖刻的輕蔑,整個人就像纏繞保護著他的銀色利芒,尖銳帶刺。鑲著黑廓的白耳向後平伸,乾淨得猶如新生嫩葉的碧眼折射出來的光彩不再純粹,蕭索而怨憤,狠戾得幾乎可以滴出血來,寫滿了殺意。
隔著約莫兩公尺的距離,只消伸長手就能觸及的人,是他一直惦記在心裡的唯一,對方卻完全遺忘了自己。
記憶中的人、自己的感情,好似船過水無痕,從來不曾存在⋯⋯
泛著玫瑰色銅澤的壯實胸膛急促起伏著。
他覺得一部分的自己被抹殺了,最殘酷的背叛。
還是那麼的討厭自己,卻張開雙手摟著另外一個男人,出雙入對⋯⋯
複雜的眼神裡留著別人的影子、喜怒哀樂是因為別人而牽動⋯⋯ 別的毫不相干的人⋯⋯
不堪的畫面再次浮現腦海,眼前被一抹猩紅色的光影所佔據,頓時熱了起來。男人巨大的身形一動,如同聳然而起的山脈,將墨邪困在自己的陰影之下,瞇起了冰冷的金瞳,更狂熱、更毫無顧忌地再一次伸出手,只是這一回纏滿了黑紫色的妖氣,硬生生穿破了他的防護,不顧被銀芒劃出的淺淺割傷,居高臨下地攫住了墨邪的下顎,挑高。
像是欣賞所有物似的高傲,同時負氣似的蠻橫。
「你是我的,就只能是我的!」堅持而威脅地重複,他無視對方屈辱怒恨的視線,在若隱若現的氤氳水霧中無比銳利地直視著對方,彷彿要將之刻入眼底那樣毫不鬆懈。低沈的聲音微微沙啞了,略鬆開了手,骨節分明的長指小心撫摸著墨邪的臉龐,像是想藉由觸感讓回憶重疊,滿足又眷戀:「多漂亮的眼睛、多漂亮的一張臉⋯⋯」
墨邪白皙的面容因受辱而漲紅,他從來不是任人擺佈的性兒,容不得半點狎弄撫摸,更何況,還是出自這個他恨之入骨的陌生敵人。那嘆息般的讚美只覺刮骨的刺耳,諷刺淒楚得讓人難以忍受。
你的、我的、他的⋯⋯ 沒有選擇,身邊的人一個接著一個,喜歡的、侵犯的、妄想的,爭來奪去,說到底,還是覬覦這他這具身軀、他這張臉⋯⋯
當自己是什麼,一個擺設、一樣貨物?能夠隨便地交手易主?
「哈!」冷一聲笑,墨邪狠狠甩頭,掙開了蛇帝的手,暗自集結按捺了一段時間的靈力猛然爆發。劇烈的力量與水流將蛇帝震退了數步,又驚又怒地看著墨邪濕淋淋的白影撲向岸邊、衣袖一撈,反手要抓已遲了片刻:「你──」
「我是你的是麼?很漂亮的一張臉是麼?」昂起下顎,水珠不斷自他散下的長髮滴落,他微勾的青眸熒熒發亮,舔了舔上揚的唇,展開了一朶異常艷麗的笑顏,笑裡有幾分鄙夷、幾分傲岸。握在胸前的右手微微發顫,緊緊抓著一塊尖銳的獸骨。
那是他自滿是碎石的岸邊地上抓起的。
──心力耗盡了,重要的人也失去了,不知何去何從,也就沒有了顧忌⋯⋯太多太多事情不由自主,值得他去恨,而恨至極點,萬事皆空,能恨的、最恨的,總不過也只有自己。
笑意歡快得有些狂恣,清雅的容貌頓時妖嬈了起來,冷著嗓子,他直視著蛇帝,一字一句清清楚楚:「看著,如果這就是你想要的──」
白影閃動,話聲未落,昏暗單調的室內登時添出一抹悽豔的色澤。
蛇帝發出了一聲怒吼,待要阻止已來不及。
尖銳的獸骨刺入墨邪雪白的前額,劃開了細緻的皮膚,穿過了挺立的鼻翼,斜穿至唇角右邊──一張精美無瑕的面孔,登時被一道入肉三分的歪斜血痕分為兩邊。主兒卻還不滿意,風馳電掣間,順手在右頰上橫劃過一道紅絲。
「住手!」
氣急敗壞地抓住墨邪的手阻止他自殘的行為,回過神來的蛇帝這才意識到發生了什麼事。劇烈喘著氣,他金黃色的眼眸暴突,不敢置信地瞪著墨邪,心臟狂跳,想要去碰觸他的臉龐卻又縮回了手,驚慌震怒得整座石窟的頂點都搖搖欲墜:「你瘋了──!!!」
墨邪任由他抓著,豔紅的血珠一滴一滴落下,在白玉似的面容上拖曳過綺豔妖魅的痕跡,吞沒在翻騰的泡沫之中。疼痛和自額際滑落的血腥味竟莫名讓他有股自我報復似的愉快,看著男人失控狂怒又不知所措的反應,猶然帶著笑意的唇角張揚得更囂肆更歡暢了。
如果這個男人以為殺戮用強就迫得了他,那就大錯特錯了。
不,他不屬於任何人,也再沒有人能擁有他⋯⋯ 既然毀不了對方,那就毀了自己。
又如何?他已全然不在意!
「你⋯⋯!!!」
怒恨交加地怒視著手中血流滿面的墨邪,蛇帝幾乎有種衝動想把對方撕裂成兩半。
他竟然,就這樣蠻不在乎地自毀容貌,甚至刻意針對著自己,不惜任何代價⋯⋯
健壯的雙臂依舊因驚駭而微顫,但很快便鎮定了下來──他不可能眼睜睜地看著自己朝思夜念了十數年的容顏就這樣毀在一時的衝動之下,也不會容許。
濃厚的黑氣瀰漫了整座池子,他抓緊了墨邪,澄黃色的眼眸凝了起來,緩緩伸出分叉的舌頭,捲起了對方臉上的血珠。微啟的口中再次發出了低沈細碎的嘶嘶聲,卻不再是伺機威脅的嗓音,而是一種更低沈快速的、接近嗡嗡細語的共鳴聲音。
他們兩者的力量是完全不一樣的領域,他的低喃墨邪是聽不懂的,卻察覺到那猛然攫住自己心房、自兩人中心傳導開來的無形震波,瞬間明白了對方的意圖。驚怒地猛一仰頭想要避開男人細長的舌,卻被抓得死緊,男人只是俯得更低,仔細而執拗地輕掃過他的傷處。
「不──」恨恨地嘶聲低嘯,墨邪濺起了更多水花,衝出的銀芒卻被黑氣逼退,阻止不了對方的動作。
暗紫色的光芒自薄唇間吐出,輕柔覆過了他的面龐,不斷滑落的血珠先是凝固在了舌尖,接著失重似的一點一點飄起,逆向緩緩流淌回了傷處。時間彷彿倒轉,劃開的肌膚自動合起,深且長的傷口竟然一吋吋消失,很快便恢復了原本光潔的模樣,只留下兩道猶如指甲輕刮過的粉色細痕。
「不!」淒厲的,青綠色的眼睛蹦出火花,墨邪絕望透頂地掙扎了起來。
消失了⋯⋯ 自己親手造成的傷害,就這樣輕易地被消弭於無形了,就連對於這具身體的自主權都不給他⋯⋯
恨不得要了對方的命,卻如同一個可笑的傀儡,輕易被擺弄在股掌間,無力反抗⋯⋯
手中的人像隻發狂的野貓似的難以控制,蛇帝牢牢抓著墨邪不讓他有任何機會逃脫,目光落在墨邪傾殘的雙手上──用力得青筋都浮現了,卻連握拳都握不太得住,曾經是粉嫩嫩的青蔥十指,現在卻殘缺、衰弱,像枯枝似的瑟瑟抖著──接二連三的打擊讓他壓抑已久的怒氣也終於克制不住,挫敗地怒嘯出聲,尾音都顫抖了:「是誰弄的?!你為什麼變成這副模樣?!我等了你這麼久⋯⋯這麼久⋯⋯」
「那不關你的事,」墨邪冷笑,咬牙切齒又歇斯底里:「你殺害了我的同類,還妄想我與你能有什麼關係?!別做夢了!我寧可死也不會受你控制的!」
「他們全部都是阻礙!對你我一點用處也沒有──」
「你殺了惑顏!」破碎的尖嘯透出了一絲真實的情感,胸脯起伏著,眼角微微紅了。不能原諒,這點絕對不能原諒⋯⋯ 那是唯一一個從來沒有傷害過他的人,救過他性命,更由著他予取予求,可最後,卻是因為自己的關係招致毀滅。如果不是自己、如果不是自己⋯⋯
他碧青的眼眸裡赤裸裸的傷感和恨意是那樣激烈,縱使對情感生澀懵懂的蛇帝都能察覺那不尋常的波動。
他厭惡自己⋯⋯ 只為了一個無意義的旁人⋯⋯
五官深刻的面容陰沈得看不清表情,繚繞的妖氣冒出了絲絲煞氣,他突然挾著墨邪粗暴地躍上了水面,巨大的尾巴掃落岸邊大大小小的石塊,捲起一陣黑色的妖風,連一身的水都不甩乾便闖出了巖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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