淅瀝瀝的大雨中,男人骨感而五指修長的大手覆上了他的額頭,接著摸了摸他的臉頰、探了探他的鼻息,又在看似毫無起伏的胸口輕按了一下,小心翼翼檢視著他的情況,確認了對方仍然活著後明顯鬆了一口氣,稜角峻峭的面容散發出了可以謂之欣喜的光彩來。
  
  伸手抱起了與他巨大體型相比算是纖巧的墨邪,他毫不猶豫地轉過身,擺動著長尾迅速而安靜地游過滿地碎石,越過了高低起伏的山崩殘骸,朝山脈更深處移動。
  
  由於高度以及力量的關係,他們二人衝突所造成的災害遠比目測的還要廣泛。他走了很久,景象依舊滿目瘡痍慘不忍睹,任誰也想象不出在幾個時辰之前,此處還是山巒疊翠古木蒼天,鳥獸爬蟲、各方妖物,孕育了無數生命;此刻卻徒剩朽木殘壁,陰暗的天色下,除了隱隱約約在雨裡閃爍的鬼火外一片死寂,荒涼殘破得好似世界的盡頭、通往地獄的走道,不見任何生靈。
  
  獨自走在天地間的蛇尾男人對一切恍若未見,只是抱緊了懷中動也不動的人。
  
  不知走了多久,他們的身影再次被吞沒在了山峰的陰影之中,四周景色也逐漸開始恢復了生機,先是半凋的樹影零零落落躍入眼簾,而後則越來越高大茂密,形成了一片陰森幽暗的迷宮,就連雨勢都被繁盛的樹葉阻隔,減弱了不少。
  
  男人輕車熟路地穿過了這片墨綠海洋,自一個隱蔽的石窟鑽入。那是一條黑暗漫長的通道,一路傾斜向下,沒有光源也沒有盡頭,除了男人尾巴鱗片摩擦出的沙沙聲響與輕微的呼吸聲外,是全然的寂靜。已經不再淋雨了,男人濕透的髮尾卻仍然不停地滴下水珠,高大健壯的軀體冷得像冰塊,雖然抱著墨邪的雙臂穩固而堅定,卻極不相稱地微微打著哆嗦,就連呼出口的鼻息,也是冷的⋯⋯
  
  帶著墨邪,蛇帝加快了速度,向著他藏匿在禁斷山脈地底深處的窩巢前進。
  
  不似尚有毛皮保暖的墨邪,他畏寒,非常非常的怕冷。

  現下是入冬的時節,北方的氣候已經轉為寒冷,甚至飄過了第一場雪,對他而言是極為不理想的時機與地點,不論體力抑或精神都是在最低落的狀態,可他別無選擇,因為他等著的人已經現世,他也無法按捺下去⋯⋯
  
  抵在他胸前的墨邪被他不斷下降的體溫凍得很難受, 狼狽地發起抖來。
  
  蹙眉想要掙開對方猶如冰潭的懷抱,他自微微紊亂的心跳聲中聽得出男人此時身體狀況並不樂觀,連帶著原本狂妄的邪氣都消散了大半,無疑是反擊的最佳時刻,但此時他萬念俱灰,已經沒了心思,更沒了力氣。
  
  他此時此刻整個人是空白的──既沒有尋死的念頭,卻也沒有求生的意圖, 思緒及知覺似乎與現實徹底切斷,於是隨對方牢牢抱著,任由自身殘存的一點溫度跟著一點一滴流瀉。
  
  
  但當他感受到空氣中陡然上升的溫度及一股突如其來的暖意時,仍然本能地一個顫慄,四肢百骸的血液大夢初醒般開始快速流動起來。抱著他的男人弱下的心跳聲也怦怦轉強,就是不看他的臉色也察覺得出來他的躁動興奮。
  
  嘩啦!
  
  全無預警的,男人一抬手,竟粗魯地將他直接拋進了水中。
  
  「!!!」
  
  毫無防備的墨邪咕嚕嚕沒入水裡,灌了好幾口混濁的熱水,熱氣及驚嚇讓他不得不回過心神,在水中掙扎了幾下才恢復了平衡,抬起頭甩了甩耳朶上的水,劇烈咳嗽起來:「咳、咳咳⋯⋯」
  
  強烈的暖意包圍之下,結冰了的意識開始一點一點溶解,青綠的眼眸黯下,他舔了舔乾澀的唇,迅速環伺四周一圈。幾個時辰前發生的巨變依然歷歷在目,他已經一無所有了,這隻敵我不明的蛇妖究竟將他帶到了哪裡他也不是那麼的介意,可抗拒排斥的心理非但沒有減退,反而更加熾烈。
  
  他發現自己處在一個半開發的地洞內,光線異常昏暗,就連泡著的浴池都是用十分粗陋的方式開鑿出來的,兩旁岸上隱隱約約堆著一些獸骨及碎石,池子裡的水卻倒是相當乾淨,應該是石壁旁的自地底冒出的,是有細細泡沫的乳白色,帶著一股硫磺的氣味。
  
  離他有些距離的岸邊,那個粗野的男人早已滑入池中,頭部以下都浸在水面下,在氤氳的熱氣下滿足地瞇起長眼,通體舒暢得發出一聲長嘆:「啊⋯⋯」
  
  冷冷看著他,完全捉摸不出對方到底有何打算,恢復了一些精力的墨邪終於忍不住開口:「⋯⋯你究竟想做什麼?」
  
  他是真的一頭霧水。這個男人殺害了他所有同伴,也和他大打出手,但卻沒有真正傷害過他分毫,只是死纏著他、強行將人擄來了這鬼地方⋯⋯到底,是想從自己身上得到什麼?
  
  力量⋯⋯還是身體?
  
  一撇唇,他眼神毫不掩飾的嘲諷輕蔑。
  
  彷彿看穿了他心中所想,紫髮男人敏銳地睜開了微瞇的眼睛。
  
  「不⋯⋯」隔著霧氣,他深深注視著墨邪冰冷尖刻的目光,妖異的金色眼瞳忽然變得十分溫柔。語氣低啞,卻說不出的認真──
  

  「我是來報恩的。」
  
  
  ※※※※※※※※※※※※※※※※※※※※
  
  
  咕嚕冒泡的水聲一煞那的靜止。
  
  陰暗潮濕的空氣中只聽得見兩人沈重的呼吸。
  
  「⋯⋯」
  
  墨邪不可置信地呆住,一時以為自己聽錯了。這個男人剛剛用的字眼是什麼?
  
  報恩⋯⋯
  
  無言地瞪著那對幾乎要把他靈魂吸進去的金眸,墨邪肩膀劇烈顫抖起來。體力透支的身體泡在溫泉中也還是痠痛不堪,所有發生的事再一次伴隨著那撕心裂肺的痛楚回湧,他的睫毛抖著,臉色一吋一吋轉紅,失去一切的空虛感轉而被一股怨毒的怒氣取代。
  
  「報你個鬼,這是去他的哪門子報恩法?!」
  
  殺害他的同類──包括與自己最親近的惑顏?意圖強留自己?逼得他出手失控毀了大片山脈還燒穿了天?
  
  失聲怒嘯,他濺起了一大蓬水花,雙腿和腰卻隨即被巨大的觸手狀物體纏繞住,驚得他倒抽一口氣,初始還以為是水怪之類的魔獸,接著才會意過來是蛇帝的尾巴,更是恨上加恨。
  
  「放開!」
  
  男人上身嘩啦冒出水面,赤裸強健的軀體已經浸得泛出紅暈,滴落的水珠無一不冒著熱氣,初見時那狂妄蠻橫的氣息又再次散發,甚至變本加厲。
  
  長尾在水中牢牢捲住墨邪,也不理會他的抗爭及瞪得要出血來的陰狠視線,逕自擺尾將他抓到自己跟前,金瞳倏地冷凝,伸出雙臂攬住他的腰,以足以勒斷墨邪脊椎的力量用力扣在自己胸前。
  
  「我是你的。」
  
  他宣告,抱住墨邪修長腰身的手箝制得更緊了一些,緊得墨邪差點兒無法呼吸,像個孩子在標記所有物似的,一字一句充滿了執拗的佔有慾:「你,也只能是我的⋯⋯」
  
  對方的不可理喻加上缺氧令墨邪又氣又恨,偏生自己體力全然無法與他相抗衡,一點也掙脫不開,只能拚命把臉移開抗拒這樣的肌膚之親,費了一番力氣才嘶啞擠出了聲音:「你是不是⋯⋯認錯人了⋯⋯」
  
  這素未謀面的男人口口聲聲說等待,霸道的態度也全然不似對著一個陌生人,可他不記得自己何時惹過這麼個難以對付的煞星。他不敢說自己記憶力絕佳,但如果真的見過,總不至於全無印象,最有可能的──也是最可笑的原因,就是根本搞錯對象了⋯⋯
  
  「不。」男人眉頭蹙了起來,答覆卻迅速且絲毫不容辯駁的堅決。
  
  完全無法溝通。
  
  「⋯⋯」墨邪艱辛地喘著氣,仰視著對方的青眸忿恨之中也染上了些許煩躁無力,一個字都說不出來。他從來沒遇過這樣自說自話的人,偏偏還是個力量驚人的侵略者,暴力反抗失敗,試圖對話未果,他已經不知道該用什麼什麼樣的態度面對了⋯⋯
  
  男人也只是靜靜地看著他,飛揚的暗紫色眉毛仍是糾結的,似乎也在思考著什麼,臉色越來越陰沈。
  
  璀璨的金色眼珠裡映出了對方的身影,蒸汽繚繞中,墨邪一向蒼白的臉龐因溫度而綻出了玫瑰的淺淺顏色,襯得一雙乾淨如玉的綠眼睛更加透明清澈,就是盛滿殺機也還是那樣好看,長長的睫毛及粉嫩的唇上沾著水氣,令他下意識伸出鮮紅細長的舌,舔掉了那些搖搖欲墜的水珠兒。
  
  動作是輕柔討好的,飄出口的嗓音,卻冷得足以讓整座溫泉結冰。
  
  分叉的長舌輕輕掃過墨邪的唇瓣,發出了威脅的嘶嘶聲,那詭異的觸感及被一條巨大蛇妖纏繞住的情況讓墨邪不住一抖,像終於明白了什麼似的,他金色的長眼危險地瞇起,緩緩開口:「你,忘了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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