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塊一點一點融化,枯草發黑萎縮,觸目所及,皆是足以燒穿魂體的烈焰。
  
  空氣燠熱而沈悶,就連影像都是晃動的,墨邪與紫髮男人的面容在銀白的火光照射下微微扭曲。前者是視死如歸的狠戾,後者則是不可置信的憤怒。
  
  他還是無法理解,眼前這個漂亮的人兒為什麼勃然大怒,毫無預警不由分說的就想與自己玉石俱焚,這樣不顧一切的要毀滅自己。他並沒有傷害對方,甚至滿懷期待的在岩洞裡等了許久, 結果等到的卻是個冷冰冰、充滿敵意的男人⋯⋯ 這和他印象中的人完全不一樣。印象中的人軟綿綿的、一雙大眼睛青綠青綠,乾淨透明又無邪、緞子似的黑髮在腰際盪啊盪⋯⋯精緻的面容雖然不帶笑容,卻溫和而悲憫,身上流著一股和他一樣的氣息,一樣與萬物生機背道而馳的氣息。
  
  他們才是同類⋯⋯ 這世間絕無僅有的、真真正正的同類。
  
  可顯然的,這個如今長成的青眸男子絲毫沒有這方面的認知。
  
  看著對方勃然變色,墨邪只是一甩頭,再一次集結全身的力量朝對方撲去。以他為圓心向外迅速擴散的火焰狠狠撞上男人所散發出的風暴,兩股力量交會的瞬間捲起了千丈高的熱浪,方圓數十里內頓時陷入一片詭譎的火海,整片天空都被揚起的塵埃所遮蔽,陷入一片昏暗。
  
  山頭不斷崩落,被逼在場內狹小圓圈內的兩人除了各自腳下尚擁有一方淨土,幾乎已經沒有了立足之地,但是仍然激烈地相互攻擊著。眼見墨邪已經瀕臨瘋狂,紫髮男人也不再忍讓還擊起來,試圖以自己的力量壓制住對方。
  
  火焰隨著他們的移動而熄滅或竄出,每一次力量的衝撞都會引起巨大的震波,附近的山巒承受不住搖撼而一座接著一座的陷下,可殺紅了眼的兩人卻毫無所覺,下手只是一次比一次還要凌厲。
  
  男人的暗色披風已經千瘡百孔,健壯的胸膛及雙臂也被劃出幾道深深淺淺的血痕。墨邪雪白的衣袖以及飄揚的髮尖燃燒著,如冥間的鬼火閃閃爍爍,一向淡漠的面容猙獰,他只覺得一股力量不受控制地自體內源源不絕地湧出,盡情釋放的同時卻也不自覺感到心煩意亂。
  
  因為他已經拚盡了全力,眼前該死的男人卻彷彿游刃有餘,力量更為陰沈且深不可測,似乎一抬手便能產生更巨大的能量,輕易吞噬自己上一波的攻擊,並洶湧逼向自己。他的攻擊越猛烈,對方的反擊就越強烈,像是無底洞似的持續上加⋯⋯
  
  黑紫色的落雷擊散了他激射而出的銀矢,斷裂的碎片化作詛咒,向四面八方飛濺。墨邪一扭腰身,人竟一分為三,三分為九,在烈焰中化作一道道幻象,虛實莫測,交錯的力量頓時倍數增長,纏扭著捲出一道強勁的氣旋擊向男人。後者則併發一股陰鬱的氣芒,每一吋皮膚都發出了妖異的光彩,像隻奮起的豹子般朝幻影之中疾撲。躍起的瞬間,他的身軀似乎在一片跳動的光影中拉長、變形⋯⋯
  
  轟!傾盡全力而出的力量猶如一條銀白的龍,穿過了男人的肉體,靈力的核心在空中直接碰撞。風雲翻滾,強大的撞擊力讓兩人都心神一震,痛苦地睜大了眼,兩道力量卻似被某種神祕的力量所牽引,磁石般緊緊纏繞在了一起,越捲越大,越捲越大,最後沖天而起,直上雲霄。
  
  所有的氣流與風向被擾亂了,逆行而生出了個巨大的漩渦,濃厚的烏雲被妖火點燃,滿天悽豔的紅光與灰燼,卻不是晚霞,而是末日。千年前女媧以五色石補起的天被再次穿破,大塊大塊的剝落,化作無數隕石燃燒著墜向人間⋯⋯
  
  狂風,流火,硝煙,觸目所及皆是怒揚的塵沙。
  
  墨邪全身的力量已全數傾盡,脫力地輕顫著,駭異望向這道失控的浩劫,但隨即被一個高大的陰影撲倒。天與地都在震動,兩人所站立的一小片山頭終於失去了重心,轟然崩塌。
  
  青綠的眼眸睜大。
  
  不是因失重墜落而驚嚇,而是在他來得及反抗前,一雙強而有力的雙臂已緊緊摟住了他的上身,他的雙腿則被一股迫人的壓力牢牢制住,絲毫無法動彈。在對方撲向自己的瞬間,他終於看到了這個自稱千年蛇帝的男人真實的形貌⋯⋯
  
  男人的雙腿已經消失,胯骨以下全被一條巨大的蛇身所取代,覆滿了冰冷的鱗片,顏色是妖異的銅綠、帶點磷光的紫紋,細細的鱗片一路延伸至寬闊的背脊,在火光下反射出懾人的粼光,纏繞住了自己的腿。他深刻的面容並無多大的改變,只是鼻翼略為窄了些、蜜金色的眼中深色的瞳孔變得狹長而橢圓,散髮出陰森的氣息。呼吸聲都似乎變成了咻咻低喘,他微微啟唇,滑出口的,卻是分著岔的長舌,血紅如絲⋯⋯
  
  「唔!」下身冰冷的觸感以及對方吐出的蛇信令墨邪悚然一驚,冷汗涔涔而下,怒恨的想要掙脫對方的鉗制,就是摔死也不要是這樣相擁而墜!只是不論他怎麼扭動,全身像是被一綑粗繩綁住般連呼吸都十分困難。
  
  飄飛的黑髮之間冒出一對雪白的獸耳,蓬鬆的尾巴也自身後因應而出。
  
  獸形,是最初始最原本的形態,所有的獸妖都是已這種形式降生的,也是最容易保持精力與恢復體力的模式。而半獸半人則是妖物實力最強健的形態,同時擁有著天賦所生的能力,也擁有人形時靈活的雙手,是所謂的攻擊形態。
  
  可對於墨邪而言,半獸形態的優勢除了體能外,已經大打了折扣。
  
  他從來沒有像此刻如此痛恨南宮絕羽拔了他的爪子⋯⋯
  
  連點自保的餘力也不留給他!
  
  忿恨的青光乍現,他扭過頭,張口露出利齒,狠狠咬向蛇帝的頸子。
  
  牙齒,這是他僅存的一點武器⋯⋯
  
  雖然比不上豺狼虎豹等猛獸,可狐也是食肉動物,牙齒十分銳利,能夠連皮帶血撕咬下一塊肉來的,而他此刻將全身力量匯聚於此,又是直接招呼向對方的致命弱點,殺傷力不容小覷。
  
  驟然沒入自己頸間的劇痛讓蛇帝痛嘶一聲,狹窄的瞳孔縮得更細了,本能地鬆開了纏繞住對方的蛇身。逮著了這個稍縱即逝的機會,墨邪化作一道流光掙離了男人,隨著墜落的石塊與流火,一起下跌。
  
  彷彿直達九淵那樣沒有盡頭⋯⋯
  
  天空在燃燒,像是要燒掉半個世界一樣淒厲而哀豔。
  
  紛飛的火焰四下竄動著、崩落的山巒發出震耳欲聾的聲響,一切的一切發乎自然、而又超乎自然,足以撼動人心的可怖與壯麗,絕望得令人屏息。
  
  墨邪最終還是觸及了實地,砰地仰面重重摔在了塌陷的亂石堆之中,一塊還算平坦的大石上。他的背脊發出了格格聲,他卻完全感覺不到疼痛,意識也仍然算是清醒,卻一動也不動,只是定定的看著上方自己所造成的火海,恍若錯覺般陷入了迷惘。
  
  雨點般飛落的石塊擊在他的四周,卻奇異的不曾傷害到他分毫。
  
  不知道過了多久,也許是一個世紀,也許只是一瞬,漸漸的流火也稀了,疏疏落落地滑下破碎的穹蒼,佈滿天際的紅豔火光也逐漸被焦黑與濃煙所吞沒,猶如朧在黑紗下的舞姬,在陰沈濃厚的黑暗中若隱若現的跳動著,調出了一種沈重逼仄的色調。
  
  大地又回歸黑暗。
  
  真正的雷電在焦灰的煙霧裡發出悶悶的蠢動聲。
  
  嘩──毫無預警的,雨水如打翻了的銀豆傾盆落下,先是一根兩根,接著夾絲帶縷,越下越密,很快便形成了一張銀色的屏風,將整個世界包覆其中。
  
  除了雨水,再也看不清其他。
  
  墨邪還是沒有移動一根手指、一根髮絲。若不是胸膛微微起伏著,幾乎讓人以為他已經失去了生命。
  
  短短的十二個時辰之內,他放棄了南宮絕羽、失去了惑顏、燒毀了半個世界。
  
  ──變幻即是永恆。
  
  離毀滅如此接近的一刻,他只覺得空。
  
  雨水嘩啦啦打落在他身上,很快便將他浸透,耳朵與尾巴的白毛濕淋淋地垂下。
  
  他也似毫無所覺,茫然望向空中,任由雨水滴入青綠色的眼眸中,溢滿眼眶,再順著眼角滑下,落在臉側的沙礫上。
  
  
  ※ ※ ※ ※ ※ ※ ※ ※ ※ ※ ※ ※ ※ ※ ※ ※ ※ ※ ※ ※
  
  
  南宮絕羽停了下來,仰著頭,駭異地看著滿天的流火,與那道燒穿天際的銀色烈焰。隕石呼嘯著墜下,樹林裡的古木一株一株折斷,隨即燃燒起來,整座林子很快便陷入了火海。
  
  大地再次劇烈搖撼,他試圖穩住腳步,面色蒼白,心臟卻快速博跳著,掩在衣袖下的右手緊緊捏著一塊早已握得溫熱的玉佩,用力得幾乎將之捏碎。夜色般清冷的眼裡填滿不可置信的凝重。
  
  
  同一時間,東西南三個方位,山峰上、樓塔中、碉堡最高一隅等三個地方,兩個女人與一個男人,也正目不轉睛地遙遙注視著這震駭的景象。
  
  就連遠在天涯,都似乎可以聽見穹蒼轟隆隆的崩裂聲。
  
  
  清雅如柳的女人傲然迎著風,望向來時路,嗅了嗅空氣中飄來的妖氣與焦味,最後嘆了口氣。睿智的紫色眼眸斂下,充滿淡淡的,看透的寂寥。
  
  「該是命,就要認的⋯⋯」
  
  
  「莊主⋯⋯」
  
  身量嬌小的女人一揮纖手,以手勢止住部眾驚惶的問話。
  
  仍然注視著遠方,她蹙起彎彎的月眉,姣好的面容顯得急躁又有些煩擾,紅唇緊緊抿起,一身艷麗的紅衣也跟著在驟起的狂風中獵獵飛舞。
  
  
  幽暗的碉堡內,棕色瀏海遮住了半邊容貌的男人無聲無息地笑了。
  
  「天火呵⋯⋯」長指撫了撫唇,露出來的銳利眼眸佈滿冰冷的興味,像隻嗅到了腥味的豹子,整張面孔──包括被長髮覆住的部份,都似發出了狩獵似的亮光。唇角揚起的笑意,優雅而深沈。
  
  「終於現世了。這次,你想要怎麼阻止我呢,南宮⋯⋯」
  
  
  ※ ※ ※ ※ ※ ※ ※ ※ ※ ※ ※ ※ ※ ※ ※ ※ ※ ※ ※ ※
  
  
  妖異的鱗片閃爍著銅澤,沙沙游過遍地亂疊的枯石。
  
  人身蛇尾的男人右頸流著血,順著雨水淌落,在地上劃出一條細細的血痕,他卻毫不在意,只是左顧右盼尋找著,最後望見一塊突起的巨岩,焦黃的沙礫碎土之間,一襲白衣分外刺目。
  
  披散著一頭如絲的長髮,猶如一朶豔放的黑色大理花,像是融在了天地之間、卻又不屬於任何地方,那樣安靜而明顯。
  
  那個他一直在等待的人、他的同類呵⋯⋯
  
  扭動長尾,他悄悄滑到對方跟前,緊張又小心的打量著。雨水密匝匝地落著,將他的暗紫短髮浸得直直的貼在頸後,冷得人瑟瑟發抖,服貼狼狽的模樣,讓原本氣勢逼人的男人顯得有幾分馴順無害。
  
  可躺在石頭上的人連看一眼都沒有,失了魂似的向上看著,青綠的眼眸如同兩顆玻璃珠,遙遠而空洞。
  
  「你⋯⋯在哭麼?」不解的沙啞開口,他伸手撫開了黏在青眸男子額前的髮絲,摸了摸獸耳上濕濕軟軟的白毛,並笨拙地伸出分岔的細舌,想要替對方舔掉在臉上橫流的水珠。
  
  墨邪卻恍若未聞,隨他動作。
  
  雨水與飄落的灰燼中,一抹濃黃色的薄片如折落的蝶翼,隨風飄旋幾下,緩緩的,緩緩的落在他的長睫上。
  
  那是今年冬天,北嶽晚謝的最後一瓣棣棠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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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練瀲 發表在 痞客邦 留言(0) 人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