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嶽之上,禁斷之巔。
  
  烏黑的濃雲堆滿天際,遮蔽了日光,詭譎地翻騰匯聚著,壓沈了整座浩瀚穹蒼;天與地的距離頓時拉得好近好近,腳踩著地,彷彿一伸手便能觸及了天。晦暗的雲層閃耀出一道又一道眩目妖異的光彩、水流及火焰逆向交錯,在空中各自奔騰燃燒著、萬水千山倒懸在空中擺盪,仿若浮光掠影,幽幽晃晃,虛浮莫定⋯⋯ 壯麗而奇詭的景象,那是變形了的空間所產生的,海市蜃樓。
  
  風蕭蕭,人渺渺。
  
  僅存的生靈,唯有風暴中心一白一青兩道人影,分別屹立兩端,壁壘分明。凌厲的殺氣自兩人周身滾滾湧出,形成了一股強勁的對流風,扭曲了雙方的氣場。
  
  方圓百里內的一切被兩人先前所釋放而出的力量焚燒殆盡,風中飄著焦枯的碎屑,放眼望去,原本青翠蒼鬱的山峰宛若死墳,觸目所及皆是一片荒涼:飛鳥走獸或死或逃,無法移動的千年神木被這股強勁的風勢連根拔起、爭相折腰,草地成片成片地枯萎,猶如一條玄色地氈,鋪遍了整座山頭。地面佈滿了深刻的裂痕,整座山幾乎一分為二,強烈的天搖地動過後,地層依舊隱隱震動著,彷彿蟄伏在深處、馱負著大地的神獸被喚醒了一般,自地心發出了沈悶而悽愴的悲鳴。
  
  墨邪迎風而立,細長如絲的黑髮被勁風牽起,交纏著雪白的衣袖翩躚亂舞,恍若一朶墨染的白蓮,妖嬈而妍麗。可一向清雅淡漠的面容罕見地佈滿了情緒,雙唇因激動微微顫抖著,清澈如玉的雙眼隱隱充斥著血絲,佈滿了流淌的恨意。
  
  悲傷與憤怒是激發力量的兩帖重藥,而此刻,他兩者雙雙服下。
  
  近些年來,他的靈力以極驚人的速度在攀升,與其說是修煉,不如說是喚醒了沈睡在體內的力量更要來得恰當。所有妖族都有一定程度的靈力,根據種族、年齡、天賦、際遇等內外因素而有高低之分,這該是與生俱來的能力,除卻尚無自保能力的幼妖,任何一隻妖齡大於三歲的妖物都能使得得心應手,如呼吸吃飯喝水那樣純屬自然。
  
  可墨邪不同,他的靈力覺醒得太晚,雖然屬於自己,可於他而言卻是一股極為陌生的力量,總是小心翼翼地使用著,並下意識地克制著自己,不敢全然釋放。
  
  或許是被壓抑慣了,他的靈力幼時因為體弱而無法發揮,為此受盡了族人的輕視嘲弄,更被自己的親生父親引以為恥,一方面是鄙視他的虛弱,一方面是畏懼預言中他將帶來的災禍,索性將他鎖在了暗無天日的陣法之中,一囚便是五年⋯⋯ 之後重獲自由,也被南宮絕羽以他的人類的力量封印了整整七年,而那個男人──那個他第一個全心信賴,並深深放上心的男人,在任何條件下都不許他動武、不許他傷人,以致於他連自衛都是無措的,更遑論主動攻擊,幾乎是想都不曾想過的一件事⋯⋯
  
  潛意識裡力量對他而言是負面的、錯誤的,在他內心深處,對於自己的能力畏懼多過於喜悅,可受過傷害以後卻又不由自主受其牽引,就像個不安的孩子,抓著極為強大的武器不願放手,卻又不知該如何正確地使用,在排斥與接受之間反覆矛盾。
  
  他命中帶劫,與這股極具摧毀性的力量原本就是一體,這樣強行壓抑無疑違反了天性,因為顧忌,是以每多掣肘,相形生剋,整體表現不由得打了折扣。而一但掙脫了這層束縛,潛藏在體內的力量便一發不可收拾。
  
  惑顏的死訊刺激了他少有波動的情感。
  
  他也說不清自己對惑顏究竟存著什麼樣的感情,但那個有著囂肆紅眼的男人在他心底是佔上了一定的份量的,對他而言有著不可取代的地位,他在乎惑顏,甚至多過了自己。畢竟,那個人是這樣的珍惜著自己⋯⋯ 這次自己與南宮絕羽決裂,也未嘗沒有試著接受他的心思⋯⋯
  
  可怎知,再無相見之時!
  
  
  人在極端的情緒之下,僅是憑著本能在反應。
  
  他從來,沒有真正如此痛恨過一個人⋯⋯
  
  心臟狠狠地抽痛著,無法思考、無暇哭泣,當下墨邪只有一種將眼前紫髮男人碎屍萬段的強烈慾望。
  
  青眸迸發出一股陰狠的光芒,他一捲長袖,皎皎銀光暴現,猶如天上接下的一道銀河,來勢洶洶,揚起了漫天風沙,驚濤駭浪般擊向對方。
  
  千萬根風沙化成的利箭呼嘯而至,轉瞬射穿了高大魁梧的男人。高聳的額際、蜜金色的眼眸、精壯的胸膛、強健的雙腿⋯⋯ 全身上下,無一不霎那間化作箭靶, 插滿了最致命惡毒的詛咒。
  
  凝結了的風沙兀自輕顫著。
  
  男人唇角自信的微笑片刻的停住,緩慢眨了眨血色褪盡、迅速轉為灰敗的眼珠,一點細微的東西順著他的動作撲簌簌滑落眼眶,不是血珠,也不是淚光,而是粉灰。細沙似的極為細碎的粉灰。接著毫無預警的,傷處突然裂開,黑沈沈的洞口不斷擴散,最後碎成了千片萬片,在墨邪些為詫異的眸光之下,灰飛煙滅。
  
  低沈的笑聲悠悠迴盪,一抹黑影晃動,滾滾塵煙中,男人的身形在後方幾尺處重塑,先是雲霧構成的輪廓,很快筋骨、皮膚、肌肉、五官也隨之現形。重心倚在一腿上,他腰桿挺直,剛毅的身段卻似水蛇般透著一股柔軟的韌性,昂著尖刻的下顎,鬼斧神工的峻峭面容朦朧帶笑,遙遙望著墨邪,長眼睥睨,眼神是那樣不屑一顧的自信、仿若縱容的隨性。
  
  ──擊碎的,不過是虛影。
  
  對方滔天的怒意及恨意看在他眼裡還似有些不解,不甚明白為何墨邪這麼惱怒,於他而言,這擺明要了他性命的攻擊,竟不過是場危險的遊戲那樣毫不上心。與墨邪相反,他的靈力在極為年幼的時候便已開啟,卻因為因緣際會的緣故,早早脫離了自己的族群,孤身在荒漠與群蛇為伍。這樣流浪摸索著成長,交流的對象僅僅是冰冷的蛇類,導致他的情感依然保存在幼妖那樣懞懂的狀態,全憑本能隨心所欲地在反應,一些更深入情感──較為傾向人類的複雜情感,是陌生而全然無知的。
  
  他只知道自己想了對方很久,也等了很久,而清除掉了所有實質的障礙,這個有著綠色眼睛的男子,合該屬於自己⋯⋯
  
  可現在,那雙碧綠如玉的眼睛,卻懷恨得幾乎要淌出血來⋯⋯
  
  薄唇微啟,他噙著一絲高傲的笑意,正欲開口說些什麼,到了舌尖的話聲卻突然消失。整個過程也不過幾個呼吸的功夫,他所站著的土地轟然炸開,墨邪身後傾瀉的銀河急流湧下,巨浪般鋪天蓋向他。
  
  他站著的一端被炸得裂開,碎石紛紛墜落,連他都被這場突如其來的爆炸震得失去了平衡,危急之中一股紫黑色的罡氣衝起,形成了一柄盾,擋下了對方兇狠的攻勢。兩道力量再度衝擊,緊繃的空氣震出了陣陣強烈的波動,天空再次搖晃,地層互相擠壓,整座山頭又一次發出了低沈的哀鳴,蠢蠢欲動,緩緩傾斜向了紫髮男人所處的一端。
  
  碎裂的半邊山壁大塊大塊地下墜,就連墨邪腳下踩著的土地也應生裂開,危險而搖搖欲墜。眼見就要雙雙失去立足之地,纏繞在男人周身的黑氣化作一道道毒藤向四面八方延伸,攀住了四分五裂的石塊,意圖力挽狂瀾,卻突然疼痛地嘶了一聲,一道鋒利的銀芒劃過,將這些觸手似的藤蔓從中硬生生切斷,同時一轉勢頭,狠狠搗向男人的心臟。
  
  他是真的恨不得要了自己的性命⋯⋯甚至不惜同歸於盡!
  
  甩了甩鬃毛似的紫髮,男人氣惱地怒嘯了一聲,終於也動了真怒。
  
  黑紫妖綠的光影捲起風暴,直衝雲霄,震得整座大地轟然震動,墨邪臉色蒼白,被逼退了幾步,卻馬上又衝向前,滿地龜裂的隙縫被燃燒著銀色火焰所填滿, 整座山頭瞬間陷入一片妖術形成的熾烈火海。石塊一點一點融化,枯草發黑萎縮,觸目所及,皆是足以燒穿魂體的烈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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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練瀲 發表在 痞客邦 留言(0) 人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