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嵐,馬上派人勘查災情,盡可能給予受災百姓幫助,並加強邊境的結界防護,避免妖物趁勢作亂。另遣使者三人,分別向色空谷、斷龍堡、及懸夜莊示警。」
  
  「宮主⋯⋯」
  
  夜色寒眸透出了一絲薄光,一身墨黑的男人面容恢復了一慣的清冷,平淡卻果斷地下達了指示。傾回了身子不再眺望,他放下了串珠做成的簾子,將滿目瘡痍的景象及佈滿整座北嶽空中的強烈妖氣一道阻絕在了窗外。
  
  主上冷靜決然的反應反而教青嵐有些不知所措,聽著前半段的指示還好,聽到後半段幾乎忍耐不住了。先前隔著簾幕聽著南宮絕羽及諸葛惜情的對話早已暗生不滿,之後被地裂一事稍稍分散了心神無暇多想,這回聽見敏感字眼,所有的不滿立即再一次湧上心頭,心直口快道:「色空谷是一定會告知的,可宮主,斷龍堡與懸夜莊?這次上官莊主刻意隱瞞蛇帝現世的情報,分明是想置無弦宮於不利,若非諸葛谷主明理、特地前來相告,我們只怕還被矇在鼓底。至於斷龍堡⋯⋯司空堡主這些年來盡找我們麻煩,別說守望相助,西界一帶不少亂子都是他的人馬挑起的。一個小心眼的女人及一個瘋子,宮主你講道義,他們也還未必領這個情!」
  
  「話帶到了,領不領情是他們自個兒的事。」
  
  南宮絕羽截過話頭,不怎麼在意地淡淡一拂袖:「你忘了古老的盟約了?平時各司其政,可遇上大事,四大流派間有互相示警的義務。」
  
  「根本沒有人記得這所謂的盟約了!若是記得,又怎麼會這等天大的事都瞞著你──」
  
  「司空及上官背誓棄盟是一回事,西溝及南壁的百姓難道不是人命?更何況,若真是蛇帝現世,憑無弦宮一己之力是斷然無法抗衡的。」
  
  語氣平靜,順手將一旁木格子上倒下的古玩扶正,南宮絕羽淡掃了青嵐氣憤的臉色一眼,明白他是在替自己抱不平,只是不慍不火地重申了一次立場。青嵐向來是耿直心軟的,一聽見黎民百姓,縱然有多少的怨氣也得如數吞下去,嘆了口氣,由有不甘地低聲應道:「知道了。」
  
  見他走至門邊,卻又幾度回頭,遲遲疑疑磨磨蹭蹭的,南宮絕羽劍眉一揚,開口催促:「那還不快去?」
  
  「宮主。」低低喚了一聲,青嵐猶豫半晌,溫潤的眼裡閃爍出一絲最深切的擔憂,終究還是問了出口:「話,我會讓人傳的。可這麼做⋯⋯墨邪,怎麼辦?」
  
  這場巨變翻覆的不止天與地,許多隱藏著的、從來沒正視過的矛盾與衝突也隨著波動浮上了檯面。就是青嵐也隱約感覺得到,無論是人、妖、抑或其餘的任何生靈,都被一條無形的紐帶所連起,牽一髮而動全身,任何一點微小的動作都好似以石擊水,可能產生極長遠的影響。北嶽雖是無弦宮的勢力範圍, 可一但把另外三個流派牽引進來,私事成了公事,一切只怕難以按照自己的想法行事,難免超出掌控,身不由己。南宮絕羽向來是個我行我素的人,違背本性所背負的責任已經太多,又怎麼能夠忍得下這口悶氣?
  
  何況,目前在北嶽出沒的不單單是傳聞中的滅世蛇帝,還有身為狐王的、那隻他們一手養出的白狐⋯⋯ 墨邪自四年前身份敗露後已成了眾矢之的,莫說斷龍堡與懸夜莊均對他懷有仇怨,只怕色空谷都不會放過。北嶽是他在中原唯一勉強可稱之安全的地域,而今南宮絕羽此舉無疑是引狼入室,強敵環伺之餘,到時就是有心,也不見得保得住他⋯⋯
  
  南宮絕羽對墨邪仍是有幾分回護之心的,這也才能夠一再容忍,甚至將他帶回了無弦宮並設限軟禁起來。當局者迷,旁觀者清,兩人之間的關係,一路看在眼裡的青嵐再明白不過。一方面是擔憂墨邪的處境,另一方面,他是不忍心看著自幼相識至今的主上,再一次固執地親手扼殺自己僅剩的一點情感,再度逼回那樣封閉的死境⋯⋯
  
  通知了另外三大流派,無弦宮勢必得劃分界線。
  
  而宮主⋯⋯ 你準備好了做出選擇了麼?
  
  沒有出聲,淡淡的一眼卻已說明了一切,並不帶批判的意味,只有憂慮盡現面容。南宮絕羽無疑是個深思熟慮的人,擅於判斷,也擅於決策,可諸葛惜情有句話倒是說對了,剛愎自用⋯⋯ 總是這麼獨斷,如同他出手一般,非得把雙方逼上絕路背水一戰那樣不留退路。
  
  身為下屬,他不會反抗南宮絕羽的任何指令,只能在能力所及的範圍內給予最大的支持,可他實在不希望見到對方有一分一毫的違心──因為這輩子,這個從來沈默的男人,違心的事情已經太多太多。
  
  「該做的,我做得夠多了。」青嵐的眼神讓南宮絕羽不自覺一怔,像是要揮開那忽然上涌的擾人情緒,他一轉頭別過視線,狹長鋒利的眼兒微微瞇起,冷淡道:「他會回北荒的──他現在是妖界的鬼面妖君,並非多年前那個不知人情險惡的孩子,不是不明白情勢,若是要繼續留在北嶽,無疑是自尋死路。一隻亂世的狐王已夠令人頭疼,更何況滅世的蛇帝?若是再顧忌他而無所行動,事態只會更糟,不會更好。」
  
  他所言雖無情,卻字句中肯屬實。既是他的決定,那麼也只能執行。青嵐吸了一口氣,神色黯下,點了點頭不再多言,微微做了個告退的動作便推門而出,按照南宮絕羽的吩咐行事去了。
  
  望著那一襲墨黑衣袍在轉身、撩襬幾個動作中揚起的青青裡衣,接著幾個起落消失在門開門掩的夾縫之中,徒剩一室的孤單及沈默,南宮絕羽這才卸下了慣性的防備,寒冰般不為所動的神情稍有鬆動,蒼白的面容罩上一層薄薄的憂色,眉眼間銳利的風采退去,英挺的雙眉不住蹙起,一向深不透光的眼眸染上了一點難得的忐忑。
  
  室內依舊浮動著一絲極淡極淡的、隨風自禁斷山脈飄來的異變氣息。
  
  他把簾幕闔上了,可傾頹的屋宇房舍、奔逃的人們、大地上怵目驚心的裂痕、以及遠方籠罩著整座山脈的妖異雲霧,一幕幕畫面已深深刻印在了他的腦海裡,揮之不去。他是北嶽之首,以除妖為職,長年鑽研符咒法術、與各方妖物交手戰鬥,在這一領域怕再無人如他專精,只消一眼,便能看出許多藏匿在表面之後的訊息⋯⋯例如這場浩劫只不過是個開端,卻非有意而為,而引起的動機、蘊含的力量,也不單單是來自一方,而是兩股迥異的極端勢力接觸後、排斥而引生出的一股詭異而無比強大的能量。
  
  莫怪所稱天劫,當真是天地都為之崩亂,無堅不摧的力量⋯⋯
  
  他腦海中驀地浮現一句話──諸葛惜情臨別前意味深長的回眸,楚楚一笑的那句話:兩道天劫能否相容並立,並無前例可循。你的那隻狐王,要小心些⋯⋯
  
  垂落在身側的右手不住握緊了一些。手中捏著的玉佩貼在他的掌心,冰冷的觸感沿著他的經脈而上,輕緩地流向心臟,微弱得猶如一縷煙,那樣不著份量的淡,卻沈甸甸地壓上他的心頭。
  
  那是一種無法合理解釋的慌,並不強烈,還不到左右他思維影響他步調的地步,卻似一根插在心口上微小的針,不注意時不覺得難過,一但注意到了,卻分外難以忍受。南宮絕羽不願去細想這場災禍的源頭,卻冥冥中明白,這場變動,和自他身邊逃脫了的墨邪恐怕脫不了干系⋯⋯
  
  ──那隻舊傷初癒的狐狸啊,究竟遇到的,是什麼樣的狀況?
  
  是福,抑或是禍?
  
  心臟不期然的抽痛,渾身的血液似有一瞬的凍結,接著仿若逆流一般,帶著一種陌生而教他畏懼的情感衝擊著他的心房。
  
  有過了昨夜失去控制的經驗,南宮絕羽長眼警覺地凝縮,猛地懾定了心神,猶如一桶冰水當頭淋下,打了個冷顫,徹底驚醒。冰冷的力量逼退了他陡然凌亂的思緒,又恢復了往昔一般的冷靜淡然,眼前仍舊是地震過後一片狼藉的禁房,不該出現的情緒及回憶,再一次封印回了心底最深處,深深鎖起。
  
  面色蒼白了幾分,他睜著薄冰般清透的眼,額際沁著一點冷汗,低低調整著呼吸。表免上並無大礙,可還是有些心驚,暗暗警惕了──青嵐說得對,最近自己的心鎖是太不穩定了,不論對自己還是他人,無疑是件極其危險的事。
  
  可不該去想的,卻又無法控制自己不去想⋯⋯
  
  手中的玉佩在緊握之下變得溫暖,纏繞在上頭的幽微香氣卻更加稀薄了。
  
  嘆了一口極輕極輕的氣,南宮絕羽鬆開了手,端詳了玉佩半晌,最後伸手,並未將那刻著自己標記、晶瑩圓潤的玉飾繫回腰帶上──如他多年前習慣一般──而是將玉佩放進了衣袋內,妥善收起。
  
  接著沒有任何猶豫地一斂袖,幾個跨步推開了房門,定定朝外走去。
  
  那是一個簡單而堅定的念頭──
  
  他得去找墨邪。
  
  對方這樣的不告而別著實讓他心焦。無論是生是死、是順心如意還是危機當頭,他總得親眼見著了,才能真正放下掛在對方身上的一顆心,斷了最後一絲懸念,徹底封上被硬生生撬開了一道裂縫的心鎖。
  
  他得再見墨邪一面⋯⋯ 告訴那隻任性妄為的狐狸,有關蛇帝現世的訊息,以及光憑他狐王的身份,是萬萬不可能與之匹敵的⋯⋯
  
  ──在另外三股勢力介入,以及那隻碧眼白狐惹上麻煩以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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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練瀲 發表在 痞客邦 留言(0) 人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