斜坡上,涼風徐徐,吹起人的髮絲,以及天青色的衣角。

  青年沉默著,注視石刻的墓碑。

  墓碑過了二十餘年,風吹日曬,有了年歲的痕跡,卻很是乾淨,顯然經年累月受到相當好的打點。

  墓前擺著白菊和柳枝,花瓣嫩葉上露水新鮮。

  不遠處的後方有一座小一些的墓,兩座墳頭緊緊相鄰,猶如牽著手的母子,靜靜依偎在墓園最靜謐的一角,與其他逝去的故人遠遠隔開,遺世而獨立。

  青年只是站著,動也不動,說不出是致哀,還是憑弔。

  這是他第一次來到這裡,理應熟悉,卻又無比陌生的地方。

  或許他其實也不知道,自己究竟應該要如何反應,於是只能沉默。

 

  這裡是劍逸山莊的墓園。

  他身後幾步之遙,站著另一名白衣玉冠的男子。

  花是他準備的。看著青衣青年默然不語,半晌,他低聲喚道:「天頎。」

  青年聞聲微微一動。他並不喜歡這個名字,但曲寒宵執意要這麼叫他,他也懶得在這個細節上與對方多費口舌。反正,只不過是一個稱謂。

  轉過身,青年步下斜坡。在經過曲寒宵面前時,曲寒宵忍不住又出聲喊住了他。

  「天頎。」看著對方淡漠俊秀的面容,曲寒宵內心五味雜陳,半晌,道:「你要走了?」

  回應他的是一陣安靜。他原本也不奢求青年會答覆他,沒料片刻後,天涯淡淡開了口:「我只是,想看看。」

  看過了,也算了卻了一樁未解的懸念。如此而已。

  曲寒宵一時無言以對。內心也明白幾分對方不知該如何自處的茫然,他也沒期待過煞氣蒼涼的青年會在墳上痛哭流涕,或是按規矩禮數祭奠掃墓,只不過沒想到對方一番周折,刻意前來,竟是只站了一刻鐘,就打算離開了。

 

  來這麼一趟並不簡單,江北關內外幾乎翻了過來。

  易天涯要入關的消息自一個多月前便走漏了風聲,各大門派無一不警戒而待。他以盟主之尊與劍逸山莊的勢力,強行壓下了騷動的各派世家,公開表示,保證他此行平安,不受人阻擾。

  而另一方面,彷彿要一雪去年被各方群起圍攻、流年不利的恥辱,風雨閣也早早放了話,此行入關,底下人手都有所準備,要是有不長眼睛的想找麻煩,就不要怪他們下手不留情。

  隨著那個重傷瀕死的男人傷勢漸癒,風雨閣的聲勢在一落千丈後,又如日中天地大盛起來。高傲的男人回過一口氣後,做的第一件事就是併吞了飛雪宮大半的地盤,連帶將先前趁機尋釁的恆滄派打得毫無還手之力,被逼退了三座城,險些滅門,是曲寒宵出手干預後才勉強保住了門派。

  男人死不去與風雨閣垮不了的事實讓關內各門派都受到了不小的打擊,眾人心怯之餘,也不想重蹈幾十年前傷亡慘重的覆轍。風雨閣既然守住了承諾,明面上沒有將勢力擴張入關內,也就沒有人想主動挑起事端,在曲寒宵的協調下,暫時以一種勉強可以稱為井水不犯河水的對立之姿,保持著檯面上相安無事。

  也不知道究竟是保證還是恐嚇發揮了作用,總之雙管齊下的結果,就是此行大致上可說是十分的順利。

 

  結果,冷淡的青年如入無人之境,輕飄飄地來了,看了一眼,輕飄飄地又要走了。

 

  「天頎。」曲寒宵又喚了一聲。彷彿每一次呼喚,都是一次確定,確定看來毫無重量的青年是真實存在的。頓了頓,他懇切地道:「留下來,好不好?」

  青年眉眼不抬,還是那一句話:「從哪裡來,就回哪裡去。」

  這句話聽起來模稜兩可,卻是一刀兩斷的分明。

  知道勸不動他,又無法強留,曲寒宵只能嘆一口氣。

 

  兩人並肩走了幾步,遠遠望見等在遠處樹下的傲岸身影,曲寒宵停下腳步,有些心疼地脫口而出:「天頎,你快樂嗎?」

  天涯也停了下來。目光落在遠方,清澈的眼睛像是朧著煙,有種看不透的困惑。

  「我不是很知道,究竟什麼樣的感覺叫作快樂。」他緩緩道。在曲寒宵想開口前,他逕自說下去:「但我覺得心安。這就夠了,寒宵,我要的並不多。」

  寥寥幾句話,意思卻很深遠。說起來簡單,卻比什麼都要困難。

  曲寒宵一時啞然。再一次,感受到了青年與他之間的距離,熟悉卻陌生的疏離。

  從他的角度而言,他理所當然是不贊同天涯回到風雨閣去的,更不希望天涯回到赫連覆雨身邊。

  但他不是易天涯。

  一別十數年,兩人各自經歷了太多,時光無法回頭,很多事情,覆水難收。

  他不願意承認,但那個男人和天頎,也許是真的,有感情的。

  白衣青年內心說不出的失落。清風拂面,他忽然想起幼時手牽著手時,男孩稚嫩掌心的溫度,他以為什麼都不會改變,自己會照顧呵護對方一輩子。

  曾經的習以為常,到如今天各一方。

 

  有些自嘲地一笑,曲寒宵道:「有件事,我想告訴你。」

  「你可能不記得我母親了。」注視著青年轉向自己的目光,他平靜道:「你出生後一直是她照顧你的。她很疼你,小時候你怕生,總要她抱,於是她走到哪兒都抱著你,一直抱到你兩歲,你重了,她抱不動了為止。」

  天涯清冷的目光有些鬆動。他確實不記得了。但聽寒宵這麼一說,不知是自己的想像,還是觸動了些許回憶,隱隱約約,升起一種彷彿曾經被呵護照拂過的,溫暖的感覺。

  「這件事情,是我娘臨終前,對著綠姨說的。她想將我們兩個託付給綠姨。當然,綠姨並沒有遵守她的囑託。我那時年紀太小,雖然記著,卻聽不明白,是一直到大一些了,我才理解她話裡的意思。」

  「當年,你母親生你時胎位不正,是難產。產婆束手無策之下,決定去子留母。」寒宵看了面色蒼白的青年一眼:「你可能不懂這是什麼意思。簡單來說,就是拿鉗子,將尚未出母胎的嬰兒剪碎,一塊一塊拉出來。」

  「沒有人問過嫣姨,但是她察覺到了,用手不斷推開產婆,掙扎起來,甚至將鉗子都打翻在地上。她用盡最後的力氣將你推出來,因此血崩而亡。你甫落地,她便陷入了彌留,可一聽見你的哭聲她便笑了。不是平時痴傻瘋癲的笑,而是真正心安的笑。她抓著我娘的手,清楚說了一句:『保護他』。」

  天涯靜靜聽著,彷彿一尊雕塑,唯有身側微微顫抖的指尖洩露了一點情緒。

  「你沒有害死她,從來沒有。她是醒著的,在生你的那一刻她神智完全是清醒的,是她選擇了拿自己的命換給你。她寧可死去,也要讓你平安活下來。」寒宵定定地望著他:「她愛你,天頎。這個世界上,是有人將你看得比自己還要重要,真實愛過你的。」

  天涯喉頭動了動,卻發不出一點聲音。胸口湧起一股不明所以的熱意,那股熱意隨著血脈流動到了眼眶。一切飄忽陌生的景象驀地清明了起來,風聲,鳥鳴,青草的氣味,眼前白衣的青年。那是他時隔多年,第一次對這塊故地與過去生出了真切的情感,難受之餘,同時有一股如釋重負的悵然。

  「我們都背負了太多。」曲寒宵淡淡望向天際。自己也好,天涯也是,赫連覆雨亦然,甚至是沐驚鴻、石輕煙,等等認識的、不認識的、擦身而過的人。原罪或是期待,那是上一代留下來的枷鎖,每個人都只能和自己的過去掙扎,或者掙脫,或者沉淪。

  「過去的事情已經過去了。沒有人能忘記,但重要的是活著。」

  「好好活著好嗎?天頎。」

  這是已經失去位置的他,最後能說的一句真心話。  

  

  天涯緩緩步下斜坡,走出了墓園,走向負手倚在一株槐樹下的人影。

  等了他許久的男人一身嚴謹的黑袍,波瀾不興,冷厭囂肆如常。

  他不願踏入這座葬滿屠戮十二連環峰的兇手的墓園,也懶得和曲寒宵打照面,但他一直在門口等著。

  一身青衣的青年走至他身側,低聲道:「走罷。」

  男人鋒利如勾過墨的眼一瞇,修長的指托起了他的下顎。 

  「你哭了?」

  「沒有。」青年有些惱羞地別過頭,自顧自道:「回去罷。」

  但他的頭再次被轉了回去。

  男人低下頭,蠻橫而鄭重地,吻住了他微啓的口。

  滿樹槐花搖曳,雨過天青。

 


 

昨晚突然很想寫個清明番外,然後,然後今天居然還真的寫出來了(震驚
這個設定大概是HE後1~2年光景,春暖花開萬物復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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