赫連覆雨不是一個常做夢的人。

  即便做了夢,通常也很短,很快就能清醒過來。

  人說夢境是過往與未來的倒影,或是自身慾望的投射,但他極少夢見不切實際的內容,也不怎麼夢回過去。

  他身後拖負著太多人的命運:荷風的、玨音的,而後一路上越來越多人的……面對的情況往往險峻嚴苛得不容他有分毫猶豫,他沒有幻想的閒情,更沒有時間沉溺於過往。

  然而還是有的。

  偶爾偶爾,會有幾個片段,像是蟄伏的陰獸般在他太過疲倦時撬開意志那道堅固的鎖,以虛幻的指爪滲入腦海,反覆回放。

  總是同一個夢境。

  夢境總是將他帶回同一天,似曾相識的場景,栩栩如生的畫面。

  不是十二連環峰陷落的那一日……而是在那不久之前一個偶然的夜晚。

 

  那天是玨音滿月的日子。

 

  寬敞的石殿裡,赫連無情與他座下的七位長老難得齊聚一堂,燈火通明,觥籌交錯,滿室的歡言笑語,熱鬧無比。  

  他與荷風時而在席間穿梭,被大人們拉著說幾句話、餵一兩口酒,或吃幾個乾果小點,時而坐在鋪在地上的一張虎皮上拆著成堆的禮物──七位叔叔伯伯自幼將他們看大,極盡寵愛,每次回到喪魂山都會帶些稀奇有趣的寶物玩具,難得的是特地配合他們是孿生子,還總是成雙成套的。

  

  他們正愛不釋手地把玩著七叔送的兩把劍──劍長三尺,對九歲的孩子而言太長太重了,但劍身紋路別緻古樸,一黑一白,劍柄各別嵌著一塊黑曜石與一塊白月石,精鍛的劍身清透鋒利,就是還不懂得鑑賞的孩子也看得出是難得的逸品。

  「還有興趣使劍麼?聽老五說,你開始玩鞭子啦?」半醉的七叔逗著他。

  他有些不服氣地鼓起臉頰:「五叔說我鞭子使得也挺好。」

  「這倒是真的。」五叔笑著替他撐腰:「不到幾天就已經學會了基礎的技法,只是我的金麟鞭太長啦他使不動。改天再給你找條短些的練練手。」

  其他男人們則輪流將襁褓中的嬰兒傳來傳去,嘖嘖稱讚。

  「這娃娃真漂亮,看她那對眼睛,龍眼核似的,好大好亮!」

  粉色的襁褓已掛了好幾串長命鎖、如意結、小金佛等祝福平安的吉祥物,二長老拿出一隻金絲鐲,輕輕握住嬰兒白胖幼嫩的小手想戴上去,卻滑了出來。

  「呀,又掉了。」試了幾次都不成功,只能哄著嗚呀揮手的嬰兒,「等妳大一些,二伯伯搬更多金鐲子銀鐲子,什麼寶貝都送給妳,好不好呀?」

  燕容噗哧一笑:「她還聽不懂呢!二哥莫要寵壞了她。」

  甫成為三子之母的少婦韶華正盛,燭火映照在她面容上,像是薄薄染了層胭脂,眼中光影流動,就連身著的金絲石榴裙都及不上她豔色明麗。

  六叔湊過頭去,仔細看了看嬰兒,又抬頭看向赫連無情,被逗樂了:「她生得像燕容嫂子,將來定是個美人兒,只是那眉毛眼睛,脫脫還是你的模樣!」

  赫連無情得意地伸手接過襁褓,抱起來,在粉嫩嫩的小臉上親了幾口。沒刮乾淨的鬍渣子讓嬰兒放聲哭了起來,男人呵呵笑,順手將她塞入赫連覆雨懷中讓他抱著,又伸手揉了揉荷風的頭髮,把一雙兒子拉入臂彎裡。

  「看妹妹。」神色滿是一個父親的驕傲與歡喜。

  他看著手中奶香四溢的小肉團,困惑地蹙眉:「她好小。」

  「會長大的。」長老們放聲大笑。

  燕容款款起身,溫柔地自他手中抱過了啼哭的嬰兒,坐在矮凳上輕哄。

  他與荷風湊到母親身側,解下了腰帶上的玉珮在小妹妹眼前晃盪逗弄。一模一樣的兩塊玉珮相撞,發出清脆的聲響,女娃突然止住哭,濕潤的眼睛眨巴眨巴,小嘴蠕動,吐出幾個泡泡。

  「她喜歡這個聲音呢。」母親微笑:「既然如此,就叫做玨音罷。玨音,赫連玨音。如何,好聽嗎?」

  她以纖長的指在襁褓上緩緩描繪出字形。

  這是一個被賦予了期待和祝福的名字。他們的名字都有個由來,他得名覆雨,源自父親遙遠故鄉草原上的疾風驟雨,而荷風則是母親記憶中,關內荷塘十里遍開的景色。二玉相合為一玨,暗示了這個才滿月的女孩兒不只是父母由衷憐惜,更是有著一雙孿生兄長疼愛的美好的存在。

  溫暖的火焰、鮮豔的石榴裙、父母臥房錦被上的紅緞、妹妹襁褓上的如意結……紅色在他記憶深處,曾經是個溫暖的顏色。

 

  夜色漸深,他與荷風在被捉去睡覺前悄悄溜出石殿。聰明大膽又得寵的孩子多半淘氣,他們兩個也不例外,何況還有彼此作伴,自從會走路開始就各種鬼主意,整得身旁大人哭笑不得,頭疼不已。殿外有一處假山環繞的水池,正好拿來捉迷藏。他們躲了一陣子,覺著無聊了,於是開始互相捉鬼。荷風當鬼,背過去數數,他一個人在假山中轉了幾轉,正打算轉出去、繞過池塘自後方去嚇荷風一跳,冷不防池邊人影閃動,他連忙躲到山陰處去。

  一個人大步靠近,卻不是尋來的母親,也不是提著燈正四處找他們的僕婦女侍。

  來者是個男人,就著昏暗的光線,他認出是一陣子未見的四叔。

  緊接著另一個人也追了上來,看斜披著的披肩以及熟悉的身形輪廓,是三叔。

  三叔拉住了四叔,卻被後者一把甩開。然而四叔很快又洩了氣般縮起身子,抖著肩膀,低聲不知道說了什麼。

  在他印象中,三叔和四叔感情一向是最要好的。但遠遠看著兩人的動作和拔高的音量,似乎是發生了爭執。

  兩人邊吵邊走,竟越來越靠近他藏身的山凹。

  「──他這是記恨我了,這才將我放的那麼遠……」

  「我們相識一輩子了,他是這種小肚雞腸的人麼?你別胡思亂想!」三叔的聲音罕見的嚴厲:「倒是你自己,他倆成親這麼多年了,孩子都三個了,你還不能清醒些?」

  「清醒……呵,若是做得到,我就不會這麼煎熬了。你自己執迷不悔,卻要我忘了她,這樣公平麼?」

  「你、你說什麼──

  「你瞞得過旁人,瞞不過我。」四叔冷笑:「你死心塌地守著他二十年了,他根本沒將你放在心上。你看著他生兒育女,難道不曾有過半點不甘心?」

  「住口,我沒有你那樣的非分之想!」

  兩個人忽然都不說話了,天清月明,片刻難堪的沉默。

  「三哥──」四叔突然軟了態度,哀哀喚一聲,竟帶著哭腔:「你離開吧。兄弟裡面你待我最好,算我求你了,離開十二連環峰吧——

  「你到底在說什麼?!」

  兩人又拉扯了一會兒,四叔扯掉三叔揪著他衣領的手,踉蹌地走遠了。

 

  他暗中看得正專注,冷不防一隻手自後方拍了他一下,轉身便見到一張與自己肖似的面孔。

  「喂──」驚魂未定卻眼明手快,荷風才發出一個音,立刻被他掩住嘴拖入石縫更深處。

  「誰?!」耳力甚佳的男人聽見了動靜,狐疑地朝假山走了幾步。

  荷風用明亮的眼睛與他對望一眼,立刻有默契地伏低身子屏住呼吸。

  「老三。」

  遙遙一聲清朗的呼喚,及時阻住了男人的腳步。

  三叔僵硬又慌張地回頭,「無情,你、你怎麼出來了?」

  「燕容尋不著孩子,要我出來找兒子。」赫連無情心情極好,人也有些微醉,看來完全沒聽見他們方才的對話,「倒是你怎麼自己一個在這兒?老四呢?我好像見到他的身影……」

  「老四喝多了,滿嘴胡話!」三叔悻悻哼了聲。頓了頓,又低聲道:「他……對你似乎有些誤會,覺著你避忌他,心情不好。」

  「是麼……」男人沉吟半晌,溫言道:「我原是不想他觸景傷情,卻沒料到讓他多想了,我再找個時間再與他談談罷。」

  荷風打了個無聲的呵欠。他沒聽見前言後語,自然覺得大人間的對話乏味之至。他用眼神暗示兩人躲遠些繼續玩,但得不到孿生兄長的附議,不滿地輕踢了對方一腳,自己率先爬走了。

  赫連覆雨也不明白為什麼自己不想離去。也許是衝突的餘波令他隱約有些不安,雖然對話的內容似懂非懂,卻情不自禁繼續躲在暗處聽著。

  遠遠地,他聽見父親又開了口。

  「近來我時常在想,是不是該退下來了。」

  「退──什麼?!」

  「這事我還沒同其他人說──大哥二哥要是知道了,定笑我喪志。」赫連無情滿不在乎地笑了,「也確實是喪志了。這些年陪著我風口浪尖,燕容吃了太多苦。如今她替我生了個女娃兒,你瞧那粉嫩嫩一團雪似的,碰一下都要融了,怎麼捨得她跟著我漂泊不定?闖蕩這麼些年,如今我也沒什麼好留戀了,不如歸去。」

  「你歸去了,我們呢?十二連環峰呢?」三叔震驚道:「這不是小事,你要想清楚!」

  「我是認真的。這事得要從長計議,你先別說出去。快則半年,慢則一年,我會找個人接替我的……」

  

  他在假山後躲了很久。直到赫連無情和三叔都已走遠,他才悄然無聲地走出來。

  荷風不知道跑哪裡去了,尋找他的人似乎也放棄了,偌大的水池邊只剩下他自己一個人。似乎察覺了什麼不該知曉的秘密,卻沒有人發現,也無人可訴說。突如其來的孤單感襲上心頭,那個時候他還不明白什麼叫虛無,但心臟像是壓了什麼似的有點不知所措,卻又不知該如何排遣。

  他走回了石殿,但燈光昏暗,人已散盡。

  他只好轉身步下台階,卻瞥見廊柱背後靠著一個人影。

  那人微闔著眼皮,說不出是酒醉還是疲倦,神色空虛而迷失,衣服髮稍沾著些夜露,明明是個高窕俊朗的男人,卻給人一種棄犬的錯覺。

  他仰頭,略為遲疑:「四叔?」

  男人驚醒,四顧才發現他,蹲下身子讓視線與他齊高,仔細端詳:「……覆雨?」

  縱使他與荷風面容幾乎沒有二致,親近的人稍一觀察還是能夠辨別不同。

  「多晚了,人都走了,你怎麼還在這兒?」四叔神色複雜地與他對望,最後低聲嘆了口氣,撫了撫他的臉頰:「走罷,你爹娘在找你,我帶你回去。」

 

  記憶的最後,他被安然送回了內院,回到有著溫暖火光、父母弟弟的安全處所。

  但夢境總是停格在男人背對著空無一人的石殿,牽起他的手的那一刻,一地冷月下幽藍而蕭索的長影。

  男人的,以及自己的。

  

  這個二十年來偶不時浮上的夢,在天涯捎回那顆首級後就停止了。

  風乾皺縮的人頭,與記憶中四叔的容貌有幾分相似,卻又無比陌生。

  他照著三叔的吩咐,將首級燒了,灰燼用附魂蠱的空罈子裝了起來,隨意封在藏藥閣的一角。

  也許是終於放下了的如釋重負,他終於不再做夢了。

  然而他也再也找不到路,回去夢境的開頭,那個有著燈火與人聲的石殿了。

 


 

與其說是番外,這篇其實是補遺

本來想寫在內文裡的,但想來想去沒有地方可以塞了

(到底正文難產,但又多到塞不下必須補遺是怎麼回事兒?!(自拔觸鬚

發完上一章後不知怎麼的突然就很想寫這幾個片段

只好努力組合起來,雖然好像有點破破爛爛但我盡力了~XD

 

P.S. 我個人還是好喜歡兄他們妹三人之間被扭曲的羈絆還有張力喔  ε٩(๑> ₃ <)۶з

然後海蜇小辭典提醒一下,「玨」音同「絕」~

希望大家有好好唸對妹妹的名字啊 (笑 寫到一百多章了才提醒也慢太多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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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練瀲 發表在 痞客邦 留言(4) 人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