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車輪軸轉動,轆轆駛入巷弄,在一扇隱蔽的門邊停下。簡陋的簾子掀起,白衣銀靴的年輕男子悄悄下了車。早已埋伏在巷內的三名貼身護衛立即迎上前去。

  確認過前後並無人跟蹤,曲寒宵向他們點了個頭,閃身進入虛掩的木門。

  門後是一道連著廚房的油膩走廊。時值中午,正是飯館最忙碌的時候,廚房不斷傳出鍋碗瓢盆碰撞聲與吆喝聲,前廳嘈雜飄至走廊內,與飯菜的香氣交融成一幅市井日常的景色。

  他們自角落的樓梯神鬼不知地上了二樓。二樓走廊兩側是包廂,一改一樓的熱鬧,出奇地寧靜。曲寒宵在盡頭的門前停下,舉起手想要敲門。

  嘻笑的人聲自樓下傳來,遙遠恍惚得彷彿來自另外一個世界,他頓了一頓,冷不防想起了自己的父親。

  曲震天去世時他年紀太小,對父親僅有隱約的印象,其餘一切都是別人轉述的,種種讚美之詞堆砌出了一個崇高而模糊的影子,那是他一直追逐著的影子。但當他好不容易爬上了那個眾所期待的頂峰後,觸目所及卻是一片虛無。他聽過太多關於曲震天的故事,卻沒有一個接近真相……唯一能確定的是,他的父親是死在赫連無情手上的。

  那時在喪魂山上,父親面對那個掀起中原武林一片震盪的男人時,究竟懷抱著什麼樣的心情呢……?

  而那個男人的兒子,現在,就在這扇門之後。

  半闔起眼,曲寒宵深吸一口氣,再睜開時一如既往的澄靜無波。

  他依約屈指在門上敲了三下,接著又敲了兩下,毫不猶豫地推門而入。

  迎面而來的是正午的光線。他早在心中做過最壞的打算,然而什麼也沒發生,沒有機關暗器、沒有埋伏的殺手,一目瞭然的廂房裡,只坐著兩個人。

  不大的廂房內布置略顯陳舊,但打掃得一塵不染,面門的牆上有一扇向著天井的大窗,日照便是由此盈滿室內。

  此處是位於邊關的一座小市鎮的飯館,屬於風雨閣的勢力範圍,但為求避嫌,卻不是風雨閣名下的產業。雖然裡裡外外、方圓數十尺內的街道暗巷重重佈滿了雙方的眼線人手,正劍拔弩張地對峙著,廂房內氣氛平和,給人一種春日午後、時光緩慢流淌的錯覺。窗明几淨,又偏僻靜謐,確實是一個適合關門密談又不至於陰暗幽閉的場所。

  曲寒宵目光迅速掠過右側其貌不揚的黃衫男子,直直望向坐在窗前的,那個當今武林最惡名昭彰的男人。

  男人背著光,透過窗櫺射進來的斜陽落在兩人之間,空氣中懸浮的灰塵微光閃爍,清晰的影像都帶著點朦朧的光影。衣冠嚴謹的男人黑袍筆挺,修長的十指交握,漆黑如夜色的瞳眸籠罩著一層似笑非笑若即若離的影子,卻犀利得沒有半點溫度。

  曲寒宵一時有些難以反應。多年來他耳聞太多赫連覆雨的惡行惡狀,潛意識裡一直將之視為一個陰險歹毒的惡棍,然而親眼見到且如此近距離而清楚地看著,才驚覺對方比他想像得還要年輕,輪廓較常人分明的五官俊美得甚至有些惑人。赫連覆雨神色很平靜,然而曲寒宵可以感到一股強勢的氣場在空間內蔓延,他身後的護衛緊張得呼吸急促,微微發起了抖。

  同一時間,赫連覆雨也在冷眼打量他。

  白衣玉冠的青年風度優雅,不愧是名門各派寄予厚望的天之驕子,看著文質彬彬,就是面對自己也沒有半分氣短,舉手投足自帶一股行雲流水的從容。

  其實他們在關雎城已經打過一次照面,但這是兩人第一次正式接觸,彼此心照不宣地當作那次短暫的交手不曾發生過。

  「曲盟主,」赫連覆雨懶懶開口,低沉的嗓音帶著磁,做了個邀請的手勢,「坐。」

  「赫連閣主。」曲寒宵頷首致意,撩襬在他對面翩然落座。

  沉默不語的黃離執起茶壺,添滿赫連覆雨的空杯,又斟了一杯,平推至他面前。按照規矩,身為主場的赫連覆雨三指托杯,先乾為敬。曲寒宵也接著雙手舉杯,一飲而盡。

  場面做夠了,赫連覆雨靠回了椅背,長指在桌面上點了點,冷淡道:「大費周折遠道而來,曲盟主有什麼話,就直接說吧。」

  「今日一會,主要是有兩件事情想與赫連閣主商量。」曲寒宵沉著道,神態一貫的溫潤如玉:「不過進入正題前,於公於私,都必須向赫連閣主道一聲謝:多謝風雨閣高抬貴手,讓在下的未婚妻安然無恙回到了鳳隱城。」

  夜半彎擅闖關外地界已經犯了忌諱,再加上她身份特殊,招致什麼樣的下場都不為過。不說凶險的關外,關內暗中其實也不少風雨閣的勢力,夜半彎能毫髮未損地歸來,不能不說是赫連覆雨網開一面了。

  赫連覆雨哼一聲冷笑,懶得與他客套。這個人情他賣的也不是劍逸山莊。那女人的死活他根本不在意,但天涯發了瘋似的要保她,連命都不要了。鬧到這個份上,他既然留了天涯性命,也只能放夜半彎一條生路。那次衝突的過程及後果都太慘烈,直到如今他心裡都有一根刺,此時聽曲寒宵提起只覺得逆耳,白衣青年微笑注視著他的眼神似意有所指,也令他莫名不快。

  他們都戴著一層精美的假面,面具下各懷心思,深淺莫測。

  男人不接腔,曲寒宵從善如流地轉回了正題:「年前不久,瓊華派的沐老掌門、萬劍門的蕭掌門、恆滄派的魚掌門、九陽派楊掌門、以及大夢寺的無相大師等五位前輩下落成謎,至今音訊全無。江湖上繪聲繪影,說五位前輩已先後慘遭赫連閣主殺害。這件事情,所言無誤吧?」

  「本座做過的事不會否認,人是我殺的不錯。」赫連覆雨淡淡道,沒有忽略他話中刻意含糊的部份,「但你錯了因果順序。」

  「在下不是來討公道的。」曲寒宵避重就輕,不慌不忙:「只是一日為師終生為父,不忍前輩曝屍荒野,如此而已。」

  「這麼多個爹,還真是難為孝子了。」赫連覆雨譏誚一笑,坐在一旁的黃離也忍不住嗤地笑出了聲。

  劍逸山莊的護衛朝兩人怒目而視,被諷刺的曲寒宵只是不以為忤地輕揚唇角。男人的鄙薄一針見血,一眼就看穿了他的冠冕堂皇的表面話。

  他並不真的很在意那五個人的喪生,如果是的話,也不可能如此冷靜地坐在這裡侃侃而談了。當然甫聽聞時也還是震驚的,多年的情份也讓他生出幾分真實的傷感,但人死不能復生,與其故作清高,不如好好利用剩餘的價值──雖然是授業恩師,但這些年來對他的疼愛之中摻雜了多少私心或利用的企圖,他花了二十年長成他們期待的模樣,高處不勝寒,到最後,他也分不清自己哪部份是真心,哪部份是假意了。

  年輕的盟主擾平了衣袖上的皺褶,坦然自若:「無論如何,五位前輩命喪關外是不爭的事實。風雨閣如今與飛雪宮交惡,想來赫連閣主也不願意動無謂的干戈。在下不才,想與赫連閣主私下做一筆交易,代乞骸骨讓五位前輩得以歸葬故土。如此一來,此事也算有個結果,在下新官上任,對各大門派也有個交代。」

  「既是交易,條件呢?」這一番說詞合情合理,赫連覆雨不置可否,眼底仍有些諷色:「曲盟主打算拿什麼來贖還?」

  曲寒宵澄澈的雙眼依然噙著淺淺而不透的笑意,並不馬上答覆,而是揚起右手,對身後的護衛道:「你們先出去。」

  「莊主!」幾個護衛憤慨地嚷起來,曲寒宵重複了一次,「我說,出去。」

  他語氣溫和,卻有著一股身居高位者不容人違背的氣勢。

  護衛無法,只能不情不願地奉命退了出包廂。旁觀著的赫連覆雨和黃離交換了個眼神,墨黑的眼底浮起一絲若有所思的玩味。這場面會已是私下的密談,能跟在身邊的已是心腹中的心腹,曲寒宵現在把人支開只有一個原因,那就是他接下來要說的話,就連自己人都不能聽。

  話說回來,白道拱出的武林盟主竟然打算和萬惡之首的自己協商本就有違常理,赫連覆雨不禁有些好奇這個甫登高位、並未按照牌理出牌的年輕盟主究竟打算做什麼,又會道出什麼出人意表的言論。

  曲寒宵微微一笑:「我能讓恆滄派把人手撤回關內,一年內謎境周邊二十里概不涉入。」

  赫連覆雨與他對視半晌,彷彿重新認識了這個人一般,短促一聲輕笑。

  雖然有關內外之別,但除了幾座城池有延伸的高牆,不少毗鄰的疆界混淆難分,所謂邊關並不是涇渭分明的地理分界,更多是想像的文化分野,這也是為什麼邊關總是戰火頻繁,是四戰之地。恆滄派的勢力範圍距離謎境頗近,這一陣子由於風雨閣圍剿冰風寨,與之也生出了不少摩擦。五具屍首延緩雙方的衝突以及行動的方便,曲寒宵的這個提議無疑是個十分實惠的條件。但他覺得有趣的是,曲寒宵顯然對風雨閣的動向相當瞭解,卻又敢冒著讓風雨閣勢力擴張的風險做出等價的交換──而最重要的,這個交換犧牲的是恆滄派,而不是劍逸山莊的利益。

  所謂權謀聽起來很複雜,說穿了只不過是權力的分配,而權力涉及的是利益和資源的分配,僅此而已。

  他曾經以為對方只不過是個任人擺布的傀儡,但顯然他低估了這個優柔寡斷卻聰明過人的青年。看似大公無私,曲寒宵,打從根本就不是一個捨己為人的人。

  窗外一大片雲飄過,遮蔽了大半日光,折射入室內的光束一黯,一時間,誰也看不清楚對方的神情。

  「第二件事情?」赫連覆雨在陰影中輕緩開口。

  第一個要求對風雨閣而言輕而易舉,曲寒宵費心鋪陳,不會只是為了這麼一樁無聊的事情。這只不過是個幌子,曲寒宵接下來的要求才是他此行真正的目的。    

  曲寒宵雲淡風輕地笑了笑,定定望著他。

  「第二件事情更簡單了。赫連閣主不妨先聽我提出的條件,容我表示誠意。」

  「──有傳聞道佔據祁陵河部分水路權的淮幫,是風雨閣在關內的附屬勢力。淮幫近年來緩慢卻持續地拓展範圍,若是赫連閣主答應,在下願意將渙水到宜臨這段水路,雙手奉上。」

  黃離臉色微變,覷了赫連覆雨一眼。無怪他難掩震動,曲寒宵這個條件何止誠意,簡直太過誠意了。

  渙水到宜臨這段水路不長,卻與淮幫原本的勢力範圍相接,且水流和緩,沿岸城鎮富庶,原本由一些零散的在地門派把持,是淮幫本來就打算吃下的地段。這一段水路能帶來的豐厚利潤,足以填補關雎城的缺損,對剛掉了一座重要城池的風雨閣來說簡直是天上落下來的一塊餡餅。

  赫連覆雨卻看也沒看他,直視著曲寒宵的眸光越加銳利深沉:「要求?」

  白衣青年沉靜的眼瞳深處像是點燃了兩簇壓抑許久的燭火,奕奕亮起了光,一字一句,輕柔而堅定──

 

  「讓我見易天涯一面。」

 

  雲飄過去了。流動的光影一驚一乍,剎那又鋪滿室內,亮得有些刺眼。

  男人毫無溫度的目光薄刀一樣刺透鎮定的青年。片刻後,像是看透了什麼,他側首,低低笑了。

 


 

一直努力在刪掉不重要的部分,想說追求精簡,但不知怎麼的還是越寫越多然後爆字了,歹戲繼續拖棚! (哭倒

馬der曲寒宵真是有夠難寫..........  崩╰(〒皿〒)╯潰

前面推得很辛苦,後來決定打掉重練,換一個比較偏向寒宵視角的方式重新打開

感覺好像對了一點 (? 

這樣寫著寫著,好像讓他黑化了,但我反而開始喜歡寒宵這個孩紙多一點了 

其實他就是一個被情感勒索道德綁架多年的模範生,悲劇在於他太優秀了,可以輕易地滿足其他人的期待和慾望投射,自欺欺人了那麼多年,等他清醒想掙脫的時候已經成為了雙面人,不知道哪個是真正的自己了......  (☍﹏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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