急流湧出的回憶帶出強烈的色彩及情緒,渲染了一片空白的畫布,墨藍色的眼瞳深處再也望不見其他,只剩下流淌的悽豔的紅澤⋯⋯ 那仿佛是一場夢。
  
  噩夢。
  
  遙遠得不似真的,畫面卻清晰而深刻,如鋒,似刃,一筆一筆劃在他搏動的心臟上,恨不得如此毀滅,偏偏流不出一滴血來。自顫抖的心房流淌而出的,只有悔恨⋯⋯ 逼得他幾近瘋狂的、無法負荷的悔恨⋯⋯
  
  他從來不為自己做下的決定後悔,唯有一件,深埋心底詠志不忘。
  
  從此他封閉了情感,他的世界再也沒有了顏色。因為情感與顏色,牽起的盡是痛楚⋯⋯ 那是他一輩子甩脫不掉的沈重的枷鎖。
  
  
  ──本不應該是他的。
  
  無弦宮這副道遠任重的擔子,原不該落到他肩上的⋯⋯
  
  當時,四大流派之一的無弦宮並不叫作現在這個名字。非無弦,而是梧弦──削梧為琴,繩絲為弦。以通神明之德,合天地之和焉。
  
  也不是座落在煙雨城內,而是向東南三十餘裡的小崇山,遠離塵囂,獨立山中,與禁斷山脈相對望。他便是在那座清幽的殿堂裡出生成長。
  
  琴有五弦,宮商角徵羽。──他得名羽,因他排行第五,是他父親南宮璇璣最幼的兒子。他的生母是續弦,上頭還有四個異母兄姊,皆與他差了一段年紀。雖然母親早歿,但身為么子,他很得父親及兄姊的寵愛。
  
  他是一個相當安靜規矩的孩子,比起他長成的兄姊們並不特別出彩。他甚至偶然聽見過南宮璇璣在嘆氣:「這孩子,不是資質不好,就是太靜淡了。心思細了些,顯得優柔,不夠狠。」
  
  「虎父無犬子,小羽才十歲,這麼小,怎麼看得出來?再說他這樣多乖,若像小角那麼衝動,你才要頭疼呢!」他的長姊南宮絕宮聞言連忙護著他,二哥南宮絕商也插口,笑道:「他心軟些也不打緊,反正小羽最小,天塌了我們頂著,傷不到他的──」
  
  他們兩人是龍鳳胎,年長他十歲,已是父親最得力的左右手。南宮絕宮清豔靈敏,南宮絕商風流俊俏,活脫脫一對金童玉女,對年幼的他而言是僅次於父親的偉大存在。尤其是南宮絕宮,更是取代了母親的地位,是他最信服最依賴的人⋯⋯
  
  三哥南宮絕角大他七歲,高大剛健、活力充沛,總喜歡背著他跑、將他拋起再接住、頂著他上樹去看鳥巢;小姊姊南宮絕徵與他相差五歲,還是個童心未泯的少女,嬌俏而活潑,老愛逗著他玩,當他是個會動的大玩偶似的⋯⋯
  
  那是煙滅在流光裡的,一段模糊卻溫暖美好的時光。
  
  他是受盡疼愛的,他的家人給予他無條件的呵護與縱容。但也正是這樣的縱容讓他失去戒心,太過單純天真,感情用事,這才犯下了致命的錯誤,釀成無法挽回的悲劇⋯⋯
  
  那是一個夏天的傍晚。
  
  天色開始昏暗,夕陽已捲著殘雲落下了天的另外一頭,天氣卻仍然燠熱,偶爾偶爾才拂過一絲微風,將沈靜的荷塘吹出幾點漣漪。整座梧弦宮的人都在忙碌著,就連南宮絕徵都不見蹤影──因為南宮璇璣兩日前才自深山歸來,那是一趟為期半個月的遠征,折損了幾名手下,本身也受了輕傷,雜事瑣事亂哄哄的,無人有閒暇顧及到他。
  
  他於是一個人在後園遊蕩,不知不覺越走越偏,來到了一處僻靜的角落。
  
  深沈的符咒氣息以及來自異物的氣味令他有些不安,卻按捺不住好奇,小心地,一步一步探向那間陰森的石砌小屋。透過通風的窗眼,他對上了一雙斜吊的紫紅色眼睛。
  
  子母妖非尋常可見的獸妖或物妖,而是極其兇猛的鬼妖,法力高強,甚至能隨意幻化形體,超脫自然法則的規範。雄妖獨居,雌妖則花卻多年心血獨自扶養崽子直至長成,母子形影不離,故得此名。母妖愛子心切,格外兇殘,不惜殺人取心臟鮮血餵養,尤其是嬰幼兒,慘死在他們手中的不計其數。
  
  可當時他並不知情。
  
  他年幼懵懂的眼中只看見了一隻醜陋的妖物⋯⋯ 似人形,體型壯實,皮膚卻粗糙且成呈綠褐色;五官扁平,鼻子猶如一道隙縫,眼似銅鈴,外加一張滿是獠牙的血盆大口。包裹在破麻布裡的身子微微凹陷,依稀可以看見一節一節的骨頭,有氣無力的,被無形的咒術所困住。
  
  她懷中抱著一個瘦小的幼妖,一樣醜陋如蛻了皮的蟾蜍,灰綠色的頭髮亂糟糟地散落著,嶙峋小手緊緊抓住母親的乳房,奄奄一息。
  
  身陷囹圄的雌妖衝著他刺耳咆哮,眼珠迸出凶光,狂亂又憤怒,以及一種近乎絕望的哀傷。她低下頭,將懷裡的幼妖摟得緊緊,發出難聽的哀鳴,一下子撫摸一下子推搖,卻無法阻止幼小的生命一點一滴的流逝。束手無策,又不能眼睜睜看著稚子餓死懷中,雌妖突然以一手掐住自己的左乳,尖銳的指甲狠狠刺入,並垂首以齒撕咬──
  
  他被怵目驚心的畫面嚇住。猩紅的鮮血自雌妖皮開肉綻的乳房流出,她將崽子的頭按在傷處,垂死的幼妖嚐到了血味,頓時睜開眼,牢牢咬住,貪婪地吸吮起來⋯⋯
  
  雌妖急切而滿足地看著幼妖吸食自己的血液,彷彿渾然不覺得疼痛。回過頭,她深深盯著石洞外的他,眼底冒出火花,醜惡兇狠的臉上殺氣盡現,殺氣之下,卻是困獸那樣絕望的慘淡與痛苦。不是為了自己,而是受人所制,懷中幼妖最終還是難逃一死⋯⋯ 緊抱著孩子蜷縮起身子,狠戾的眼神竟流瀉出一絲絲乞憐的神色來。
  
  那樣哀慟淒惶的目光有些觸動了他童稚的心靈。他不記得自己怎麼離開石牢的,他只記得那日用過晚膳、太陽徹底沈落之後,他獨自溜出廳堂,悄悄回到了後園。一片漆黑之中,他沒有驚動任何人,將鎮壓住石牢的陣法支柱之一微微挪動了幾吋,並在後園層層防守的結界留了個微乎其微空隙。
  
  他刻意的,想放這對子母妖一條生路。而雌妖確實把握住了任何求生的機會,成功攜著幼妖脫逃了出去,但事態的發展,卻完全出乎了他的意料──
  
  靜夜時分,他自睡夢中被驚醒。耳邊聽見前所未有的喧鬧,空氣中浮動著一股危險的躁動,推開門,沒有月亮的陰沈夜色下,竟是滿目耀眼的明亮。
  
  濃烈的血腥味順著焚風向他襲來,世界上所有的顏色彷彿在一瞬之間全部淡去,觸目所及,只剩下撲天蓋地的慘紅色。
  
  火光。
  
  屹立夜空下的高聳建築如同巨人的一座火炬,包覆在火海中熾烈燃燒,不斷飛竄出火舌,空氣飄拂著刺鼻的焦味與灰煙,騎鳳的仙人石刻在劈啪的冶豔光芒裡若隱若現,傾斜一下,轟然崩落。那是梧弦宮的大殿⋯⋯
  
  人影在奔走,卻不是為了救火。
  
  「快,快醒醒!結界破了,南面的牆被攻陷,他們進來了──!」
  
  「怎麼會──?!宮主呢?他在哪裡?!」
  
  「大廳守不住了,快撤!」
  
  他呆立當場,心臟猶如擂擊,自頭頂到腳趾都浸入冰水中那樣發寒。
  
  他不明白闖進來的妖物是何方神聖、與梧弦宮又有過什麼仇怨過節,但他清楚地知道南宮家的結界之強,極難自外攻破,若是毀去,唯一的可能便是由內部受到破壞⋯⋯ 那隻他一個起心動念,憐憫放生的子母妖⋯⋯
  
  小手不住發起抖來,他拔腿朝殿堂的方向奔去,出於直覺地知道父親在那兒,巨變之下,那是驚慌無措的他唯一的依靠。但越是接近, 景象就越是可怖。
  
  四處都是刀槍鳴動的聲響,尖叫、怒吼、怪嘯聲此起彼落,人與妖,妖與人,身影交錯盤纏,在躍動的火光之中幾乎辨別不出差異。地上躺著一具又一具血肉糢糊的屍體, 他踉蹌跑過,惶然張望,卻不慎絆倒,臉上噴濺上了不知是妖抑或人的血,一抹,滿手的紅⋯⋯
  
  「小羽!」凌厲的長鞭卷至,將欲撲向他的一頭頭獸妖狠狠盪開。南宮絕宮長髮披散,自火光中飛掠而至,秀麗的面容蒼白如雪,渾身沾滿血點。一把抱起他,她將他藏在石壁的一道夾縫內,脫下了披風蓋在他身上,屏蔽住他身為人類的氣息,並以僅剩的符紙在他四周劃下了一個小小的保護圈。
  
  刻不容緩的瞬間,只來得及眼神的一個交會,墨藍的眼瞳映著血光,突然綻出一抹笑,溫柔得近乎悽愴。
  
  「別出來!」
  
  「姊姊──」他心慌地想要抓住她的手,卻抓了個空。
  
  她已抽身衝出,攔在了石壁之前。
  
  投射在地上的影子靈巧飛動,長鞭捲開了幾頭迎面衝上的龐然妖物,但很快便無法支撐。另一隻妖物伺機自後方撲上,接著第二隻、第三隻、第四隻⋯⋯
  
  「──不!」
  
  衣帛撕裂的聲響、野獸的低吼、女子淒厲的慘叫隆隆迴響⋯⋯ 熊熊燃燒的妖火、飛濺的血肉⋯⋯ 鮮血如蜿蜒的小河,流淌至他腳前,沾上他雪白的睡衣長襬,蔓延出一片暈紅的血花,他姊姊的血⋯⋯
  
  這不是人間,是地獄。他一手造成的地獄⋯⋯
  
  ⋯⋯
  
  ⋯⋯
  
  
  劇烈喘著氣,司空離傲右眼暴睜,終於再也承受不住對方排山倒海衝出的情緒,那晦暗的瘋狂的令人窒息的回憶,鬆開了五指,跌坐在地上。
  
  如同煉獄的畫面瞬間消失,逃出了生天,回到了陰暗的房間。
  
  羊脂燭微小的火光搖搖曳曳,虛弱地灑落在地毯之上,萬籟俱寂中,只聽見粗重急促的喘息聲。伏在地上微微抽搐著的南宮絕羽甚至發出了一種類似哀鳴的鼻音,有著繁複刺繡的地氈已被生生扯裂。
  
  冷汗涔涔浸透了他的背脊,他大口呼吸,試圖恢復幾分神智。下意識想要扯出自滿的笑容來,五官的線條卻依然緊繃,擠出來的笑意僵硬而勉強。
  
  「南宮⋯⋯」高傲昂起下顎,他瞇眼,眼神有些複雜,神情卻一貫的輕蔑調笑。他喚了兀自不斷顫抖的男人一聲,還來不及說出一句諷刺的話來,南宮絕羽抬起頭來,深邃的雙眼迸出狂熱的殺氣。猶如一隻受到刺激的猛獸,不顧一切地想要撕碎他的獵物。
  
  銀光閃過,司空離傲一個機靈滾過,方才坐著的位置已地氈連同地板被一劍劈開,出現了深深的一道劍痕。
  
  一擊不中,再次砍落。颳起的劍風削去的不光是司空離傲揚起的髮稍,還有一旁的椅腿,由整棵檜木精雕而成的座椅登時碎成了朽木。
  
  「你──!」
  
  司空離傲慌忙拔刀,卻沒能攔住劈面而下的太儀劍,撞到了圓桌,整個人失去重心仰倒在了桌上,鋒利的長劍就這樣咄一聲硬生生插入他散開的棕髮間,鋒利的劍刃緊貼著他的脖頸,只要再微微一偏,便會切斷他的皮肉。
  
  而這善殺的男人失去控制,看來是什麼事都做得出來的⋯⋯
  
  「南宮⋯⋯」司空離傲額際滲出冷汗,由下而上望著他,謹慎又試探地再次喚住他。他可以自南宮絕羽陰鷙的眼瞳中望出對方的狂怒,恨不得將自己碎屍萬段,但眼底深處,還有那麼一點痛苦掙扎的理智──這讓他嘴角一翹,有恃無恐地冷笑了:「動手啊,如果不想要結盟的話,儘管殺了我好了──」
  
  「⋯⋯」唇無聲動了動,南宮絕羽握住劍柄的手用力得都現出了青筋,眉頭緊緊蹙著,咬牙切齒地瞪著他,森冷的眼神赤裸裸地顯示出對這惡意男人的鄙視及深惡痛絕。只要一動,輕輕地一動,就能取了他性命⋯⋯
  
  但,幾個異常鮮明的畫面掠過他昏亂的腦海。墨邪、諸葛惜情、地裂、天火、上官韻兒、墨邪⋯⋯
  
  垂落的長睫不住抖動,握住劍柄的五指一根一根,緩慢地鬆開,改而深深刺入自己的掌心。
  
  司空離傲提著的一顆心稍稍放了下去,噙著笑,正想自狼狽的窘況爬起,驀地黑袖甩開,劍光一閃。他慌亂中拔刀欲擋,卻砍了個空──
  
  南宮絕羽一把抽出了刺穿桌面的長劍,傷痕累累的圓桌再也支撐不住,轟然碎裂。靠在桌上的司空離傲頓時失去重心,仰面重重摔落在碎木堆中。
  
  看也不看他一眼,太儀劍一轉,銳利的劍氣連牆帶門ㄧ劍劃開。灰飛煙滅的磚瓦中,南宮絕羽手負長劍,如同一隻受傷的猛獸般踉蹌闖了出去,遇神殺神,遇佛弒佛,無人能阻⋯⋯
  
  眼睜睜看著他幾近瘋狂的背影消失在視線內,司空離傲這才掙扎著坐起了身,冷冷一笑,卻咳出了一大口的血。蠻不在乎地摀住了被震傷的肺腑,他的心臟依然強烈跳動著,尚未完全自方才窺探得的震撼中回復過來。
  
  「原來是這麼回事啊⋯⋯」
  
  尋思著,司空離傲打了個冷顫,若有所思的一聲低笑,淹沒在了遠方傳來的輕微喧鬧聲中。
  
  「心鎖是個危險的東西呵,南宮。你的力量,回復得太快了⋯⋯」

 

 

 

 



(標題一聽就好混 Orz)

出門放假沒有預先存稿的後果就是回來以後寫到快瘋掉動作還是神慢.....

依然是姦情味濃厚的一章(破破為娘的真的盡力了,要怪去怪司空那個自戀的瘋子去招惹你家渣渣啦(艸

然後要在此宣佈兩件(已經說過N遍但是只是想再次哀號翻滾一下的)事情(喂妳

1. 八月初有個考試,無骨的水母承壓力粉低低,某瀲已經陷入考前焦慮中萬劫不復,在那之前寫文的速度.......... 請親們就不要有太大的期望,要愛護脆弱的海鮮嘎 > <(想要吃生切海蜇拼盤的人另當別論

2. 狐狸大概再更個一章就會暫時進入冬眠期唷,再來會把重心轉向末路,全心衝刺直至完結,再回來專心寫狐狸........... 某瀲實在不是一心多用的料子,再這樣龜速輪更下去沒有一個坑有完結的一天啦 T^T


先謝謝親們的愛護唷!水母之吻!(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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