恢復得太快了⋯⋯
  
  手心朝上,五指微微張開,浮著雜質的雨水隨即在掌心匯聚,猶如挂不住的淚珠,沿著蒼白的手腕成串滑落。雨水是冰涼的,他卻絲毫不覺得冷,相反的,卻有一股異常清靈的暖意湧上四肢,在他體內蓬勃流淌。分明已經透支了⋯⋯
  
  墨邪很清楚,他的身體是撐不住自身力量所帶來的反噬的。可這一次卻不如他所想象的那樣難捱。彷彿一股陌生的力量注入,痛苦虛弱的時間大幅縮短,卻是確確實實自己的力量,仿若由虛空中生出⋯⋯
  
  他站在山巔上,一襲浸透的白衣被漫天勁風吹得舞動翻飛,連綿嶙峋的峰壑中一個茫茫白點,天地紅塵間一道飄渺孤影。擺脫了那個如影隨形的蛇身男人,他自乾燥陰暗的山脈深處掙出,只是想要呼吸一口新鮮的空氣、接觸一點光亮,與外在的世界接軌,從而尋找自身存在的真實感,未料迎接他的,卻是密佈的大雨。
  
  彷彿回到了遠古之初的混沌,天與地的界線模糊不清,四下灰霧濛濛,傾盆的雨絲如銀色的箭矢不斷落下,密密匝匝,覆住了整片山巒。 沒有雷鳴,也沒有風嘯,整個世界安靜得只聽得見雨聲。
  
  他輕輕一動,蒼茫萬緒中並不是很確定接下來該怎麼做──似乎有一些微妙的念頭,卻猶如懸浮在空中一樣,難以撈抓。
  
  雨,卻落得更密了。
  
  如同感應著他的動作與心情似的⋯⋯
  
  世間萬物──哪怕是一粒微小的沙──都有磁場,那是肉眼看不見的能量,亙古不滅,與週遭的一切互相吸引、排斥,散發出極難察覺的波動。就生靈而言,靈力越高者磁場越強,感知便越是敏銳,而他曾經聽惑顏說過,當磁場到達了任意收放的程度,就連自然萬物都會受到牽引,隨其而動,近乎神話⋯⋯
  
  風吹過,長髮尾端捲曲的部份像是被賦予了生命般纏繞上他的指,指尖閃爍出一點妖火,白色的小小的火焰貪婪地順著黑髮燃燒,像是要直燒到盡頭般迅速上竄,卻很快被雨水打濕,嘶一聲熄沒,連同髮絲一起化成細碎的灰燼,碎落一地。
  
  一縷青絲一縷情。
  
  一寸相思,一寸灰。
  
  若是燒得盡,也就好了⋯⋯
  
  
  青綠色的眼眸微微凝起,不帶表情的面容彎出了一絲冷諷的笑意。
  
  因為冷靜了,了斷了,畫面反而越加清晰深刻。
  
  而今追究誰是誰非已經不重要了,從頭走來每一步都是錯的,一點一點將彼此逼進了死胡同。至始便易錯了弦,這才會亂了譜,走了調⋯⋯
  
  可怪自己麼?那時他才不過十七歲。只是個大一點的少年。
  
  
  真的要說喜歡對方的什麼,當時並沒有概念,純粹是習慣使然而已,朝夕相處日久生情,渾然天成毫無疑問。現在冷靜回想起才慢慢釐清,是氣息。
  
  從一開始他就不排斥,甚至隱隱受到了吸引,那個男人身上有一種特立獨行的冷淡氣息,好似終年寒氣繚繞似的,教人望之卻步。但那雙清冷的眼睛最深最深處,卻若有似無的,透著一抹淺淺的淺淺的波影⋯⋯
  
  南宮絕羽這個人並不如外表所見那樣冷酷無情⋯⋯至少他曾經如此認為。
  
  看似冷硬強悍的模樣,實際上卻是有幾分柔軟的,與他相處的越久,便越是明白。這才會容忍自己賴在他的臥房內,與他同床共枕,任由自己予取予求,默默縱容自己一次又一次試探性的越界⋯⋯
  
  面對自己莽撞任性的情感,他拒絕的方式,只有逃避。
  
  但這讓十七歲的墨邪困惑又憤怒。
  
  他不理解為什麼對方對他的態度越來越冰冷,望著他的眼神可謂煩躁,開始早出晚歸,盡可能地迴避自己。他沒有做錯什麼事,可男人不再容許他蹭在他的懷裡入睡,總是一把將他推開,甚至起身披衣而去,獨留睡眼惺忪的自己坐在床上,不知所措⋯⋯
  
  他想要接近這個男人。他渴望碰觸,那雙顏色深深的眼底,藏著的到底是什麼樣的靈魂。不相信對自己一向放縱得近乎溫柔的的男人,沒有一絲一毫生靈本該具有的七情六慾、喜怒哀樂⋯⋯ 於是他更主動地靠上去,引起南宮絕羽不快也在所不惜。男人的惱怒竟能給他一種自虐似的安慰,從來不在他跟前洩露的情緒能夠稍有震盪,或許也是一種證明,證明他是在乎自己的。
  
  
  無法退後,也沒有前進的空間,這樣拉扯的情愫日積月累,他的委屈,終有一日徹底爆發。
  
  他擅自闖入了南宮絕羽列為禁地的西廂,出於敏感的直覺,他知道那裡藏有什麼東西,那是南宮絕羽不欲他所知的,情感上的禁地。迫切需要一個答案,嗅著男人遺留下來的氣息,毫無頭緒地在佈滿灰塵的古舊雜物中翻找,那明顯屬於某個遙遠的從前的遺物,豁然翻倒在他眼前。
  
  那是一幅捲軸。
  
  捲軸上是一個少年畫像,因時間的侵襲已經泛黃,清秀的輪廓卻依稀可見,長身玉立,淺笑盈盈。年紀並不怎麼大的樣子,姿色遠不及他的一半,但黑髮及腰,一雙飽滿的杏兒眼青如碧玉,與他竟有幾分神似⋯⋯
  
  他從來沒有仔細想過,身為除妖師的南宮絕羽為什麼沒有取了他的性命,反而破例帶回了無弦宮,獨排眾議將他納入自己保護之下。遠離了同類,他幾乎忘了自己是一隻人見人怕的妖物,一切都是那樣理所當然。直到這一刻,懵懂的心思忽然被當頭潑醒,心臟像被敲碎了一塊,空了一角,疼得厲害⋯⋯
  
  「誰准許你進這裡來的?!」
  
  尋著他闖入的足跡而來的南宮絕羽先是被眼前一地的凌亂怔住,接著勃然大怒。陰下長眼冷冽如冰,佈滿一觸即發的怒氣。
  
  面對他的厲聲質問,墨邪再也壓抑不住。
  
  「我自己進來的,為什麼不可以?」咬住唇,他咽聲反駁,碧眼不退讓地瞪著氣急敗壞的男人,質問似的,眼淚卻不爭氣地掠過垂下的睫毛,無聲無息劃落。
  
  「他是誰?在你眼裡,我又算什麼⋯⋯ 為什麼要躲在這裡⋯⋯你到底在瞞我什麼?」
  
  再不能阻擋的情感,在南宮絕羽拒絕著偏開視線的那一刻潰堤。
  
  一個箭步衝上前,連他自己都還沒有意識到做了什麼,他已經吻上了對方的唇。他想要這麼做很久了,終於忍無可忍,藉由衝動,任性地、放縱地、近乎絕望的滿足自己⋯⋯ 直到左頰突然一陣刺痛,受不住那股力道,向後跌退了幾步。
  
  南宮絕羽一掌將他揮了開來,直直瞪著他,冰冷的眼底滿是震怒,蒼白的神色掩不住驚愕與狼狽。胸脯有些急促地起伏著,染上一點紅暈的薄唇微啟,像是想叱責,卻一時之間一個字也說不出口。
  
  瞇起眼,墨邪舔了一口唇角細細的血絲。那一個耳光力道並不特別重,打在臉上不算疼,隱含的排斥意味卻刺痛了他的心。頂著凌厲的視線,他沒有退卻,反而再次一次撲到對方跟前,十指緊緊抓住了墨黑的衣襟,仰起下顎,更激烈地將顫抖的唇貼上去,以一種笨拙而固執的方式試圖擁有這個一直無視自己的男人。
  
  南宮絕羽的呼吸越來越紊亂,墨邪看不見他的表情,卻能感覺到男人身上動蕩掙扎的氣場。背靠著門扉,南宮絕羽抓住他的雙肩想要推開,他卻拉得更緊,以全身的力氣壓在對方懷裡。
  
  其實兩人力量相距懸殊,南宮絕羽若是動手將他擊退,他是絕無反抗餘地的⋯⋯ 但是再怎麼抗拒,男人終究沒有出手。而他不顧一切賭上的,也是這麼一點微小的機會⋯⋯
  
  在空氣耗盡的前一刻,墨邪才鬆開口。大口喘著氣,他揚起目光看著上方微微扭曲的端正面孔,那死蹙著的眉頭、壓抑著什麼似的痛苦神情,驀地笑了。
  
  「我愛你。」哽咽的耳語輕得近似嘆息,他躡起腳尖,環住了南宮絕羽的頸子,細碎而貪婪的吻混合眼淚,一口一口啄在他線條高傲堅忍的側臉。隔著一層衣物,他也能察覺向來強悍的男人渾身僵硬,甚至微微起了發抖,卻不是因為恐懼,而是其他未知的原因──
  
  墨邪唇邊淺淺的弧度加深,眼睛清澈得像是一望即透,空寂、空靈、空虛。身體若有似無地磨蹭著,白皙的手順著頸子的肌肉下滑,掠過鎖骨,探入衣領。才要觸上心口,手腕卻被牢牢攫住。
  
  仰起淚痕滿面的臉,他目光對上了南宮絕羽幽暗隱晦的長眼。望穿了蟄伏在黑暗中的火焰,他悄然一笑,眼波纏絲,三分迷離、三分清媚,柔軟地偏過了頭,拉出一道誘惑的曲線,衣衫滑落,下顎至雪白的肩頭全部暴露在空氣之中。
  
  
  ──這是在玩火,可他義無反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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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練瀲 發表在 痞客邦 留言(0) 人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