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一跪,竟是自艷陽高照,直跪到了夜幕低垂。
  
  一彎若隱若現的勾月掛在天際,灑下了昏暗朦朧的光芒。院落內除了搖曳的樹影及零星的蟲鳴,再無其他聲響。守在門口的影衛已退入了迴廊裡,不知躲到哪兒去了,再也沒有出現。一切仿若靜止,等待猶如這濃得化不開的夜色,沉沉鬱鬱沒有盡頭。
  
  天涯不知道確切的時間,更不知道自己到底跪了多久⋯⋯ 縱使四下無人,他的動作卻依然維持初時的姿勢,垂著首,肩膀至膝頭仍是筆直的一條線,挺得傲然僵直。面容一如先前的平淡,不見絲毫焦躁痛苦的痕跡,只有他自己心裡明白,此刻身心有多麼難受。
  
  姑且不論等待的煎熬及這樣跪求的屈辱性質,日頭一沉入西山,北方的夜晚寒氣逼人,他僅著一襲薄衣,早已被霧氣沾溼,髮稍指尖都是冷的。姿勢長時間不動,腰桿痠得發麻,全身的重量壓在膝上更是疼痛難忍,何況是跪在凹凸不平的碎石路面上,且一跪又好幾個時辰?膝頭已磨出了血絲來,雙腿也僵硬得幾乎失去知覺,他是真沒想過赫連覆雨竟然真的無動於衷,就放著他長跪不起。在疲憊及痛楚雙重的打擊下,低下的長睫輕顫著,垂落身側的雙手不住掐緊,仿佛這麼做,就能稍微減緩這並不算難以承受、卻漫漫無期的折磨。
  
  輕緩的腳步聲自他身後響起。
  
  還不及抬眼,雙肩驀地覆上了一點重量,上身突然一陣溫暖。順著扣在他肩頭的修長十指往上看去,對上的,是那張再熟悉不過的俊美容顏及幽暗深邃的雙眼。
  
  將披風搭在了天涯肩頭,赫連荷風看著他的眼神有幾分不以為然:「你當真自午後跪到了現在?我說過了,這是自討苦吃,你就是跪斷了腿他也不會睬你的,別犯倔了,快起來!」
  
  面對他帶著責備意味的急叱,天涯也不想費心思多做解釋,只是收回了視線,像沒聽到似的默不作聲,分毫沒有移動的意思。
  
  「你⋯⋯」拉扯不動他,赫連荷風氣得一句話都說不出來,心中暗罵他的固執,卻又無法眼睜睜看著他這樣跪著自虐,只能恨恨一拂袖,不再理他,快步走向了垂花門。赫連覆雨閉門謝客,無人敢違抗,也只有他能打破這樣僵局。
  
  藏身暗處的影衛不知從哪裡冒了出來,雙雙在他踏入迴廊前一把擋住:「荷風公子請留步!閣主有令,事忙,暫不見客──」
  
  「客?我找他還需要通報的麼?讓開!」
  
  赫連荷風厲聲冷笑。他平日形象溫雅,一沉下臉,竟生出了一股凌厲駭人的氣勢。礙於他的身份、也可能是那張與赫連覆雨一模一樣的臉孔起了威懾作用,影衛不知該如何是好,只能追在他身後,企圖拉住他。可想而知,這樣消極的阻擋,又怎麼攔得住赫連荷風。
  
  輕車熟路地大步走至透著燈光的廳堂,他門也不敲,推開半掩的廳門。看到眼前景象,滿腹的悶火不禁竄起。
  
  屋內一如既往的有條不紊,佈置精簡而整齊,角落一盆燒紅的炭火歡快地劈啪作響,稍稍驅走了那過於逼人的寒氣,將室內染上一層不大相稱的暖意。赫連覆雨神色平靜,坐在圓桌邊正品著茶,翻看著幾張書信。
  
  事忙事忙⋯⋯ 這哪裡像事忙的模樣!
  
  赫連荷風撩襬跨入,赫連覆雨敏銳地揚起了鋒利的視線,對上了鏡子一般,與自己一模一樣的一雙眼。看清了來人,他臉色倏地陰了下來。
  
  「誰讓你進來的?」
  
  「我硬闖進來的,你別責怪旁人。」赫連荷風站在門邊,居高臨下地望著面有慍色的兄長,月白的長衫襯著背後的夜色,神色克制不住的冷淡。他實在恨透了赫連覆雨的涼薄,以及那不將任何事物看在眼裡的蔑世態度。入了夜,赫連覆雨卻仍未更衣,看著他依舊是白日一身繁複的黑袍,半點也沒有鬆懈的意思,想著門外的天涯,赫連荷風心裡有數,卻也只能裝作不知,走近幾步,吸了一口氣,盡量平靜地提醒:「天涯跪在外頭。」

  
  「我知道。」
  
  對方如所預料、毫無所謂似的反應讓赫連荷風一陣氣恨。他也知道生性強橫的赫連覆雨不喜受人掣肘,天涯此舉無異是戳了逆麟。青年這認死理的脾氣他想來也有氣,但赫連覆雨心硬至此,更使他看不過眼。悻悻一哼,他側頭朝窗子投去一眼,冷冷道:「你院子設計倒是稱心,石子路,想要折磨人挺方便。」
  
  赫連覆雨不答,只是慵懶地放下手中茶杯,勾了勾指將書信翻過一頁。
  
  「多少個時辰了,他再這麼跪下去腿會廢的,你還真忍得下心?」

  他置若罔聞,赫連荷風看得心焦,揮手想抓過赫連覆雨看著的信箋,卻抓了個空,一身黑的男人指尖一轉,已在他碰觸到之前不慌不忙地把紙張移開了幾寸。
  
  「就這麼一陣子,他廢不了的。」語氣事不關己的淡,赫連覆雨抬起眼,眼裡毫無溫度:「再說了,又不是我要他跪的。他同自己過不去,就是廢了也是自找,關我什麼事?
  
  赫連荷風氣結,半晌說不出話來。看著眼前從容冷酷的男人一眼,忍不住斥了聲:「冷血!」
  
  「我沒說過我的血是熱的。」
  
  赫連荷風恨恨瞪著他,心底除了憤怒,還有一份難以釋懷的、更深沉的悲哀。赫連覆雨待天涯能夠多嚴酷這麼多年來他足夠瞭解,他不知道究竟要到什麼地步這個男人才肯讓步,但天涯恐怕支撐不住。雖然不清楚兩人矛盾的主因,赫連覆雨既然動了怒,天涯就免不了受到刑責,一場風暴橫豎躲不過,長痛不如短痛,與其這樣拖著僵持不下,倒不如速戰速決,天涯或許還能少受點活罪。


  「你究竟想對天涯怎麼樣?」呼出一口長氣,他眼神幽暗幾分,語氣軟下,帶著點嘲諷,半是刻意半是出自肺腑:「折騰他你就好過了?這麼多年了,你再怎麼遷怒於他,也該滿意了。」
  
  「遷怒?」赫連覆雨冷不防嗤笑,深沉不透光的眼底躍出了一點火光,但很快又墜回了無盡的深淵。他高傲撇過頭,不在意地笑了,神色冷漠而諷刺:「是啊,折騰他,我很好過。」

  他隨意的回應,使赫連荷風再也無法按捺。同樣冷冷望著對方,他句句帶刺:「可天涯是無辜的,這條血仇怎麼也不該算到他頭上去。你捫心自問,你為著報復,所以才拿他回來糟蹋出氣的不是?心情好時賞他幾口飯吃摸他兩下,心情不好便動輒打罵凌虐。他是人,不是狗!再怎麼冷血的人都有一絲憐憫的,你當真一點也不覺得自己殘忍?與其這樣拖著受罪,你不如殺了他乾脆。」
  
  「你現在是在教訓我麼?」赫連覆雨怒極反笑,毫無預警地猛然站起,速度快得幾乎翻倒椅子。他並不是個輕易被激怒的人,但赫連荷風不該繞回了他們彼此都視為禁忌的往事,更不該說得如此雲淡風輕,彷彿事不關己那樣冠冕堂皇。一次兩次極不愉快的衝突與各種慘烈的回憶翻湧而上,他可以不與自己弟弟計較⋯⋯然而始終袖手旁觀的赫連荷風,到了今日又有什麼資格對他指手畫腳?!

  至於他對天涯究竟是是抱有什麼樣的心思,要殺要剮,是賞是罰,更輪不到他人來置喙。他的所作所為從來不容人插手,更恨極了旁人的干涉,今天這件事瓜葛交錯,是他和天涯之間的事,赫連荷風卻攪進來蹚了這灘渾水,積壓了整夜的滿腔怒一觸即發。
  
  「說夠了?說了這麼多,不就是想激我放他進來?如你所願──」冷笑著,他揚高了音量,喝令守在門外的影衛:「叫天涯進來。我倒要看看他是長了什麼本事,竟然能讓一向不管事的你這樣闖入我的寢居,登門踏戶的替他撐腰!」
   
  
  天涯並不指望赫連荷風能夠說動赫連覆雨,看著他闖入,心裡是沒什麼期待的,早抱定了徹夜長跪直至天明的打算。是以當影衛來喚他進去時,他著實吃了一驚,隨即敏感地察覺,這對自己而言未必是個好消息。但大禍總是要臨頭的,只是遲早罷了,起碼自己不必再對著一片荒蕪的庭院,無止盡地跪下去。
  
  裝作沒有留意到影衛不安的眼神,他動了動疼得失去知覺了的腿,搖晃了一下,好不容易才穩住身子沒有摔倒。淡漠的面容皺了皺,卻很快恢復了平靜。
  
  腳步不穩地踏入長廊,他在推開赫連覆雨房門前閃過一點心思,解下了赫連荷風披在他身上的的披風。
  
  房間內不出他所料,佈滿了濃厚的風暴氣息。赫連覆雨與赫連荷風兩人面對面站著,之中則是一大片僵得化不開的殘火硝煙。赫連荷風面色惱怒,而赫連覆雨則是一臉陰鬱冷肅,一副風雨欲來的不詳神色。
  
  兩個男人鋒利的眼神,一致地落在了他身上,空氣頓時冷凝了下來。天涯只覺得喉頭一緊,呼吸都有些許的困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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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練瀲 發表在 痞客邦 留言(0) 人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