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會想辦法救妳出去的。」

  天涯的話聲很淡,卻透著決然的堅定,以及一種近乎破釜沉舟的情愫。

  其實自他鋌而走險相助夜半彎那一刻起,他便明白他替自己本就承載著許多壓力的肩頭,更添了一副沉重而危險的擔子,也有了隨時捨身相護的自覺。即使沒有料到她會傻得明知山有虎,還偏向虎山行,但有一點初衷是從來沒有改變過的⋯⋯ 他絕對不可能坐視夜半彎受困,或是受辱。

  連天涯自己也不知道這是什麼樣的感情,能夠讓他上心到如此地步⋯⋯ 稱不上愛,不過是幼年時兩小無猜的一段塵封過往,可印象雖然模糊,卻如同黑暗中的一絲晨光那樣分外值得珍惜。只要是凡人,總會有個想要守護的人、事、或物,那是無法以理性來解釋的堅持與原則。而他曾說過,他會保護她的。

  守住童年的一個承諾,也守住自己存在過的一點價值。

  他只知道他得救她,不計任何代價。

  可他在赫連覆雨面前就連自保都已是勉強,又有什麼能力回護一個來自敵營、身份特殊的女子?

  步出地牢,好不容易鑽出雲層的陽光和煦地灑落他頭頂,他卻只覺得說不出的荒涼沉重。縱使心中千頭萬緒、亂得猶如抽了絲的麻線,但面對困境,他的反應向來是冷靜而敏銳迅速的──雖然全然沒有把握,可他接下來一步一步該怎麼走、又會遇到什麼樣的阻礙,他在轉身離去的那一刻時,就已看透了大半⋯⋯

  臉色依舊蒼白,他沒有絲毫猶豫或停頓,提氣縱向了位在東邊,風雨閣最隱蔽的、傍山而建的一座別院。

  赫連覆雨的寢閣在風雨閣的北邊,西面則是火煌殿、議事房等重要機密區域;南邊是糧倉、廚房、兵器庫、地牢等儲備所在,而東區則是風雨閣部眾的一些家眷親屬居住之地。彷彿刻意顯示著對兄長及風雨閣的厭惡,清冷孤高的赫連荷風便是住在最東之東、一個極隱密的院落,隱居似的自過自的日子,極少極少在其餘區域出入,一年中踏入西北二區的次數更是屈指可數。

  天涯的住所偏向南邊,因為沒有必要,更是幾乎從未涉足東區。除了偶遇,一直以來都是赫連荷風特意找上他,而非他主動相尋。可這次不一樣。掮越了身份,踏入了這座理當不應與自己有交集的區域,他的目的,就是找到赫連荷風。

  不待僮僕稟報,天涯腳步不停地闖入了赫連荷風養花的別院,見到了那一抹熟悉溫雅的白,惴惴的一顆心才稍稍松懈下來,慌忙中已顧不得禮節,脫口急喚:「荷風公子!」

  「天涯?」

  想不到天涯竟會出現在他住處,正拿著剪刀修剪枯枝敗葉的赫連荷風訝異回過身,看到對方蒼白的臉色,蹙起了眉頭: 「怎麼了,發生了什麼事?」

  「荷風公子,我求你,幫我一個忙──」天涯深吸了一口氣,緊繃的情緒再也按捺不住,一股腦兒地傾倒了出來:「閣主囚禁了一個姑娘,她是曲寒宵的未婚妻。求你看著,別讓任何人傷害她,能拖多久就是多久⋯⋯」

  隨著時間一點一點流逝,他的內心也越來越不安。由於被趕出了火煌殿,他無從得知赫連覆雨最終打算如何裁決夜半彎。對方隨時暴露在危險下的念頭讓他更是如坐針氈,表面上平平淡淡,心裡卻是焦慮得幾乎發瘋。

  他知道自己的請求沒頭沒尾,可這當頭兒已沒空細說從頭,整件事糾葛複雜,也無從解釋。他不期望從來不參與政務的赫連荷風能夠替他救下夜半彎,但好歹是赫連覆雨的孿生弟弟,身份非同尋常,在風雨閣內一向沒有人敢冒犯,有他護航,至少能夠保得了一時,攔住一些可能的傷害。

  「天涯,慢慢說,這是怎麼一回事?」從來没見過天涯這麼氣急敗壞,赫連荷風意識到事態非比尋常,伸手按住了他微微顫抖的肩頭,神色凝重:「曲寒宵的未婚妻?她和你,有什麼關係?」

  各種情愫湧上心頭,天涯一時語塞。最後只斂下眼,苦澀地低聲道:「我認識她⋯⋯很早很早以前⋯⋯」

  幽暗的眼底掠過一絲難以察覺的微光,赫連荷風頓時明白了。

  天涯過去經歷過什麼他並不知情,但他一直記得,那個被兄長拎回來的畏縮孩子,以及那孩子眼底那一抹不屬於那個年紀的孩童應有的、過分安靜忍耐的眼神。

  一晃眼便是十三年,不論是性格或是過去,他從來沒有真正瞭解過天涯,卻總是看著他自孩童成長至如今挺拔堅忍的青年,再怎麼說都是有些感情的。

  天涯剎那流瀉的急迫情感看得他有些難受,沒有再問,只是點了點頭:「我盡力。」

  天涯鬆了一口氣,眼眶不自覺一陣溫熱。在這個腹背受敵、上下難以自處的地方,誠心願意幫助他的,就只有赫連荷風一個人⋯⋯

  感激地看了對方一眼,他行了個禮,收斂心神,轉身便咬牙而去。

  他那義無反顧的背影看得赫連荷風心底打了個冷顫,急急喝住他:「天涯,慢著!你上哪裡去?」

  天涯腳步一頓,挺直了背脊,話聲平靜無波的鎮定。

  「找閣主。」

  射人先射馬、擒賊先擒王。他處理危機的方式一向不迂迴繞路,如同他的劍法一般果決明快,總是一針見血地搗向要害。這是一種極為危險的習慣,勝負險中求,達到目的的同時自己也受到同等傷害的威脅,可非死即生,卻也是最迅速俐落的方式。他能力有限,背後做得再多也決計保不住夜半彎,她的命運,是定奪在風雨閣的主宰者赫連覆雨手裡的。赫連荷風只能拖延一些時間,如果赫連覆雨不願意放過她,便沒有人救得了。他唯一的希望不是別人,而是在那個涼薄冷情的男人身上。

  「別傻了!」赫連荷風滿面不以為然,氣急地想要他打消這個自尋死路的念頭:「我明白你心急,可你自己說,若是他會答應,你現在又何必來這兒找我幫你?曲寒宵是他的隱患,這件事非同小可,你能拿什麼來說服他?你求他不會有用的,別趕在這點子上往他刀口撞──」

  他幾乎跺腳了,不懂,天涯這麼能忍的脾氣,怎麼偏生這時候衝動了起來?

  「你忍忍,我再想辦法。」

  天涯只搖了搖頭。

  赫連荷風說的他都懂,也有他的道理,可沒有別的辦法。

  也不可能有別的辦法。

  在那個工於心計的男人跟前,任何七彎八拐的方式都不可能見效,只可能挑起他的反感。如果有所求,就得付出相對的代價,赫連覆雨的原則一如他的人一樣強硬而公平。自己沉不住氣透露了對夜半彎超乎尋常的關心,那麼除非自己出面,誰都不可能扭轉情勢。既然把柄落在對方手裡,那麼就只能配合,除了求,還是求⋯⋯

  「天涯──天涯!」伸手想拉住天涯的衣袖強行將他留下,無奈對方聽不進自己的警告,動作也不是他能阻攔的矯捷,赫連荷風抓了個空,只能眼睜睜看著青年單薄的背影幾個起落後越來越小、終至不見。

  隱隱感到這件事情不好善後,怕要惹出更多事端來,赫連荷風氣惱一揮袖,打散了架上凋謝了的殘花,半乾枯的花瓣輾轉飄零,緩緩落在了滿是塵土的地上。

  ※※※※

  待天涯回到西院時,火煌殿內已空無一人。早晨陰霾的天空也已雲開天光,溫煦的陽光也逐漸轉熱,是個秋末時節難得的明媚艷陽天。他卻無心留意,只是逕自朝北院的方向疾行而去。

  越是接近赫連覆雨的處所,心頭壓著的那塊巨石便越發地重。出自於種種不愉快的回憶及對方那過於強烈的氣息,他極度排斥這個區域,除非公事或是赫連覆雨的召喚,根本不願意接近一分一毫。可這一回,卻是自己送上門去。知道前方等著自己的必定是那個冰冷男人的怒火,以及免不了的刁難及羞辱甚至折磨,卻不能回頭。

  事態演變如斯,倒也沒有所謂的恐懼不恐懼了⋯⋯ 臨戰無退,只能咬牙,豁了出去。

  ──但他萬沒料到的是,赫連覆雨卻不見他。

  才跨入赫連覆雨的院落,他便被兩個影衛給攔了下來。

  「易大人您請回吧。閣主下了令,誰也不見。」

  望了望赫連覆雨寢閣的方向,不得其門而入的天涯一時有些慌亂,呼吸急促了幾分。不明白對方為什麼對自己突然這麼不待見,不止勃然大怒地將他攆出了殿堂,甚至連開口解釋的餘地都不肯給,他著實愣了會兒,但接著心念一轉,壓下了那股湧上心頭肆虐氾濫的焦慮,深吸了一口氣,低斂下清冷的長眼,撩袍對著垂花門的方向,在碎石鋪成的小徑上直挺挺跪了下來。

  「噯,易大人──!」想不到在人前一向清冷孤僻的青年竟公然這樣跪在門前,影衛失聲驚呼,有些不知所措,不知該攔還是該勸,卻又不敢貿然碰觸他。

  滿帶屈辱性的動作、影衛驚訝又奇異的眼神,如同利刃一般劃得天涯體無完膚,神色卻依然漠不關己似的冷淡,恍如對周遭一切都毫無所覺,狹長的眼眸微闔,瞬眼不瞬,目光只是放在迴廊深處、那扇緊閉的門扉。

  他抱定了不見到人誓不離去的主意,放低了身段忍辱負重地賭一個機會。這一跪,卻是自艷陽高照,直跪到了夜幕低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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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練瀲 發表在 痞客邦 留言(0) 人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