紅塵．煙花．霧

　　少女勉強抬起了頭，望著他，生死一線餘悸猶存，一雙受到驚嚇的燦爛明眸盛滿困惑，還未自莫名捲入的惡戰中恢復過來，身子撲簌發著抖，似乎一時半刻無法理解究竟發生了什麼事。

　　「啊！你受了傷──」天涯手臂湧出的鮮血染紅了蒼白的五指，在淒迷的月色下那抹豔澤更加觸目驚心。目光落在他的傷口上，少女眼神一震，忽地鎮定了下來，流露出一股超乎纖弱身形的勇氣，搖搖晃晃自地上爬起，撲向他身邊一把抓住了他的衣袖──這樣突如其來的逼近讓天涯下意識一個退步，差一點就一掌將她給揮開。

　　少女對他的反應毫無察覺，只是緊緊抓住他的手臂，藉著月光專注地察看他的傷勢。她貼得很近，近得天涯都能夠嗅到她髮間淡淡的花草香氣，身子也清楚感受到了她身上溫暖的氣息，而她在自己手臂上游走按壓的指尖觸感更是清晰，像小鹿的蹄子那樣細碎而輕巧，踏在了血淋淋的傷處，牽痛的卻是以為冷卻了的一顆心臟。

　　過去的記憶對他而言遙遠而模糊，恍若前世一樣虛幻不真。就是成人之後也沒想過去彌補或回溯，只把一切當作一場惡夢，埋在了心底深處，再也不去碰觸。可有時候，在最沉的睡夢之中，幾縷遺落的回憶會不其然地被喚醒，浮盪在一片空茫之中，特別是那些難能可貴，曾經讓他感到一絲依戀，唯以憑藉的一點點溫暖……

　　夢境突然真實地在眼前甦醒，熟悉的人彷若自幻想中走出，過去與現在忽然連結在了一起，情景依稀相似，人事卻早已不復。天涯看著她，又像是沒有看見，腦海一片空白，胸口彷如雷擊般用力跳動，冷靜的表象下渾身血液都在沸騰，僵硬的身體不由自主微微發起了抖。

　　察覺了她的異狀，少女抬起頭，以為他是傷口疼痛，朝他綻出了個安撫又溫柔的微笑：「別怕，沒事的，我是個大夫。我替你包紮，很快就不會疼了。」她口中哄著，一面扶著他在石塊上坐下，熟練地解下腰上的白綾綁緊他的上臂，接著蹲下來在掀翻了的藥簍中檢出幾株藥草。天涯一時反應不過來，木偶般被她牽引，任由她在止住血的傷口上敷藥，垂頭定定望著她一派純然嬌俏又無比認真的側顏，突然感到此情此景萬分的荒謬，剛剛在生死關頭穩住的情緒再一次崩亂。蒼白著臉，雖然竭力壓抑，他的聲音仍透著一絲情急的震驚：「妳……怎會在這裡？！」

　　他怎麼也料想不到，會在這樣邪魔歪道橫行的荒山野嶺見到她！

　　「我姓夜，叫夜半彎，是來採藥的。」像是也知道自己不該出現在此處，她有些心虛地抿了抿嘴，天真的神色有幾分犯錯被逮著的委屈。雖然才經歷了一場險劫，她卻也看得出眼前這個一身黑衣的青年是因為自己才受的傷。即使他一身肅殺血氣，甚至剛剛在她面前動手削下了一顆人頭，她出於直覺地感到對方並不會傷害自己，甚至莫名有種說不上由來的熟悉感，聽他語帶責怪，連忙捧起幾朵碗口大的白花，獻寶又解釋般向他展示：「這花叫作茴香曇，是一種曇花，有著清熱驅寒、活血解毒的奇效，可是只生在靈山，每隔十年才開一次花，花期僅一夜，很珍貴的，我找了好久才採到的呢！」

　　她是個藥痴，說起藥來又忘了其他，禁不住眉飛色舞。由她口中證實了身份，天涯望著她與幼時無二致的反應，心臟微一抽搐，一股生死兩茫茫的惆悵感漣漪般自他心中擴散至四肢百骸，開口，話聲卻是出乎尋常的冷漠乾澀：「曲寒宵膽子也太大了，竟然敢讓妳一個人在這種地方出沒？」

　　不料他這麼問，夜半彎有些錯愕：「你怎麼曉得寒宵哥哥？」

　　「江北黑白三十六道，誰不知道劍逸山莊莊主曲寒宵和神醫夜微星的女兒訂了親？」天涯斷然別過臉，話聲很淡，卻隱約透著一點不為人知的酸楚。

　　他略帶鬱恨的眼神看得夜半彎心頭莫名一窒，青年說起曲寒宵時壓抑冷酷的語氣令她感到不安，這才後知後覺地想起兩人萍水相逢，一身邪氣的青年是個陌生人，不自覺有些畏懼，脫口問：「你認識寒宵哥哥？你⋯⋯又是什麼人？」

　　天涯怔了一下，這麼個簡單的問題，卻叫他千頭萬緒、新愁舊恨一齊湧上了心頭。失去血色的唇微啟，他想了想，最後抬起頭，望著天邊淒清的一彎殘月，透亮的長眼溢出一絲看透而嘲弄的淡笑。

　　「易天涯。」

　　簡單的三個字，卻全盤否定了自己的過去。

　　他姓易，叫易天涯。

　　除此之外，他誰也不是。

　　
　　「易天涯？風雨閣的易——」夜半彎驚呼，剩下的話及時掩口打住，雙目不自覺睜得和銅鈴一樣大。易天涯這個名字聳動江湖，她出自武林世家，自小在劍逸山莊長大，不止一次自長輩口中聽見這個名號，但萬萬想不到，人們口中惡貫滿盈的煞星，竟是這麼個清俊森冷的青年，甚至還出手回護了自己。
　　
　　「害怕麼？」天涯冷笑，惡意又挑釁地注視著她，看著她被自己煞氣騰騰的目光嚇得後退兩步，強自偽裝的疏狂之下，卻是濃得比夜色還要深沉的苦澀和悲哀。
　　　　
　　人成各，今非昨。十三個年頭，而今相逢不相識，悵然之中，不免有幾分世事無常的淒涼及嫉恨。
　　
　　「不。」
　　
　　清脆的一個字，打斷了他起伏的思潮。夜半彎的聲音不大，卻一如她澄澈的目光一樣堅定，向前走了幾步，她一字一句，鄭重地道：「我不怕。你不是壞人。」
　　
　　
　　※ ※ ※
　　
　　天涯坐在石窟洞口，背著微弱的燭火，以匕首靜靜削著一塊木頭。
　　
　　乾燥的洞穴內，夜半彎正蓋著他的披風，就著營火沉沉入睡。
　　
　　在夜半彎堅稱自己不是壞人後，他實在不知道該以什麼樣的身份或態度面對她。他無力處理複雜的前塵過往，下意識只想要裝聾作啞地躲開，消極地以逃避抹殺曾經存在的回憶。同時卻又掛心不下，說什麼也不能讓這麼個姑娘家孤身一人危險的關外地域晃蕩。

　　聽夜半彎的說法，她是為著醫書上的茴香曇瞞著父親與曲寒宵獨自前來的，已經在附近徘徊了數日。問她為何不讓寒宵派人來採藥，她卻理直氣壯反問：「若不是親眼見到，我又怎麼知道是不是真的呢？」

　　駭然之餘他啞口無言，在內心替她冒了把冷汗，最後無計可施，只得將她帶在身邊，就近找了個山洞過夜，待天亮再做打算。
　　
　　一場殺戮過後的夜空似乎特別寧靜，空氣中浮動的血氣隨著風向轉動漸漸消失，雲霧散開，他就著灑落的星光，十指輕巧的翻轉，他一刀一刀緩慢而仔細的削著，看似專注，心思卻飄盪到了遠方。
　　
　　細碎的木片落在腳邊，不過一會兒功夫，已經雕出了一個大致的輪廓──是一朶五爪瓣的花，花瓣呈離瓣而對襯的蝶形，花萼處有幾絲藤蔓般的蕊。這是他步入飛雪宮分舵前在山路上偶然瞧見的花，現在空閒下來，又無法入眠，便不自覺撿起一截斷木，打發這看似無止盡的漫漫長夜。
　　
　　材料是隨手可得的木片，工具是隨身攜帶的匕首，在他貧乏又充滿殺伐的生活裡，這是他唯一可稱之休閒的習慣。
　　
　　「你在做什麼？」
　　
　　天涯有些魂不守舍，突然自背後響起的聲音讓他嚇了一跳，手中刀刃一滑，左手食指立即劃出了一道淺淺的傷口，滲出幾滴血珠。
　　
　　一回頭，這才發現夜半彎不知何時醒了，正披著披風跌跌撞撞地走到他身旁。看見他手上的木作與劃痕，一雙烏黑的眼睛頓時盛滿歉意：「對不起⋯⋯我又害你受傷了？」
　　
　　「沒事。」天涯低聲道，別過目光閃避著她的視線，回望了洞穴內一眼：「怎麼醒了，柴火不夠暖？」
　　
　　「夠了夠了，很暖和！」夜半彎忙不迭道，抓緊了披風的領口，嬌小的身子縮了縮，她看著他略顯單薄的身影，小聲道：「我只是睡不著。你呢，你不冷麼？」

　　
　　「還好。」天涯淡淡答。這倒不是他逞能，風雨閣座落在更北的天原，一年之中有三分之一的時光都埋在雪裡，他早已適應了嚴寒的氣候，再加上赫連覆雨長期嚴苛的磨礪，他習慣七分飽暖三分飢寒的生活方式，受點夜露寒氣對他而言並不是什麼大問題，反而讓他的警覺性及應變能力保持在了最清醒靈敏的狀態。
　　
　　一陣裙襬的窸窣聲，夜半彎沒有退回洞窟，反而在他身邊坐了下來。
　　
　　雖然這個青年是惡名滿江湖的刺客，身上一股荒涼蕭索的煞氣讓人望而卻步，待她的態度也稱不上親切友善，卻頗有照顧的意味，這讓她不但不覺得害怕，反而一見如故。她生性活潑，待人又一向毫無防備，不自覺流露出了幾分愛嬌的脾性。
　　
　　「我想寒宵哥哥了。他若知道我偷偷跑來靈山，一定會很擔心吧？他待我最好了。爹爹一早說過不許我亂跑，我告訴他要來邊關看一批藥材，還是寒宵哥哥替我說話，他才讓我出的門。現在想想，我確實還是太不應該了。可我實在好想試一試茴香曇……今年端午前後城裡出現幾起嚴重的暑病，古書上說它的功效比黃連好上百倍，又不若黃連性苦偏寒，我猜能解熱毒──」感到身邊青年臉色微微僵冷，她這才意識到自己失禮了，懊惱地咬了咬唇： 「對不起，我話太多了。」
　　
　　天涯沈默地搖搖頭，壓抑下了滿心的酸楚，神色依舊清冷。
　　
　　他一方面不願意聽見曲寒宵這三個字，尤其不願自她口中聽見；另一方面卻又像著了魔似的，只希望她再繼續說下去，說些他曾經知道的人，隨便什麼名字瑣事也好，讓他模糊的回憶有幾分真實感⋯⋯
　　
　　「你不嫌我煩就好。我爹老是說我像隻鸚鵡，沒頭沒腦成天說個不停。」夜半彎高興地朝他嫣然一笑，白玉般的面頰上漾出兩個淺淺的梨窩，更顯嬌俏無邪。
　　
　　「你刻的是月罌粟吧？我在山的另一頭也看到了很多。你的手真巧，只是用匕首，竟然這麼纖細的花瓣都雕得出來⋯⋯」她佩服又驚奇地看著天涯手中小巧的木雕雛形，想到什麼似的，清亮的眼眸閃過一點光亮：「你讓我想起了一個玩伴，他也很喜歡玩木頭，只是沒有你做得這樣好看就是了。」
　　
　　不待天涯接腔，她自腰墜上拎起一個小小的木塊，萬分珍惜地捧在手心裡，遞到他眼前：「喏，你看，這就是他做給我的。」
　　
　　她白嫩的掌心裡躺著一塊小小的舊木頭，不到四分之一手掌的大小，以小刀笨拙地削成了類似三角的形狀，線條粗糙而童稚，隱約還可以看見淺淺刻著的歪斜紋路。木頭的一端拴著一條褪色的紅棉線，看來夜半彎將之當作了玉珮一類的飾物，一直繫在身上。
　　
　　「⋯⋯⋯⋯」
　　
　　天涯瞪著那塊木頭，心口猛然一震，各種淡忘的情感忽然一湧而出竄上心頭，緊握著的十指深深掐入了掌心，卻彷彿自現況剝離了一般，絲毫感覺不到疼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