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人求生說易不易,說難不難,若是肯苟且偷生,未嘗沒有一線生機。

  可人只要有一點氣性,有一點眼界,就不會甘心將自己埋沒到塵埃裡,何況他不是一個人。

  他身後還有荷風、玨音、以及那場屠殺中唯一倖存的三叔。荷風不如他果敢、玨音只是個稚弱的幼嬰、三叔在惡戰中傷了眼和腿,形同殘廢……他有負累,不能苟活。

  自鮮血染紅視線浸透衣衫那一刻起,他站在血肉糢糊的屍堆裡就看清楚了:生命太脆弱,人性太虛妄,唯有比這個殘酷的世道更殘酷、成為凌駕於威脅之上的威脅,才有可能保住一點自己在意的東西——哪怕必需捨棄更多,也在所不惜。

  頂著鋪天蓋地的殺機與惡意自絕境逆起,在這條注定不得善終的命途上,他最終還是站上了無人能觸及的頂峰,成了以鐵血殘忍震懾江湖的暴君。看慣人情淡薄,通曉人心險惡,位高權重之餘,卻少有人記得,他也曾經跌宕困頓過。

  赫連無情的勢力被殲滅後,大獲全勝的白道一眾並未曾打算放過老弱殘兵,仍然四處追捕所謂餘孽。只是各大門派也傷亡慘重,心有餘而力不足,才讓他掙扎出一條生路,輾轉在各方新起的勢力中覓地容身,最後依附在接收了一部分十二連環峰舊部的陰風寨底下,而後者之所以甘冒風險收留他,表面上待他親切客氣,也只不過是見他年少可欺,貪圖他父親餘威可以利用罷了。

  燭火一個明滅,一襲單衣雍容的男人嘲弄地微挑起唇角。

  是啊,年紀尚小、又身中劇毒還傷了琵琶骨,空有身份且不足為患,還有什麼比這更適合擺布的傀儡麼?

  只要折了翅膀,落魄的鳳凰不如雞。而掐折未成的羽翼是如此簡單,輕易教人跌在泥裡難以翻身。

  那是最晦暗抑鬱的一段時光。

  埋在體內的毒發作時萬箭穿心不說,嘗試壓制的結果只是一次次氣力散盡,幾乎廢去他全副功底。為什麼他再不使劍了?答案單純得近乎可笑,只不過是軟兵器比冷兵器輕得多,他積傷久久不癒,只得另闢蹊徑……陰風寨的人表面上待他客氣,實際上巴不得他維持著半死不活的狀態,他一面若無其事地與那些兩面三刀的人算計周旋,鎮日烹茶看書避人耳目,一面還得防著暗害冷箭,同時將荷風及玨音遠遠藏起,不讓人發現——越是重要的東西,唯有放在離他最遙遠的地方,才最安全。

  這樣的日子彷彿永無轉機,直到他遇見了魏儀。

  十二連環峰那一役不光只有他家破人亡,白道近半門派覆滅,追隨赫連無情的大大小小幫派也死傷慘重,牽連了無數人妻離子散、流離失所。 

  魏儀是赫連無情的舊部之子,父母雙亡後同樣寄居在陰風寨混口飯吃。赫連覆雨不認得他,然而記性眼力甚好的魏儀幾年前曾在一個場合遠遠見過他一面,一眼認了出來。

  於是,某個尋常午後的僻靜角落,粗布青衣的少年百無聊賴地叼著一根草,蹲在籬笆上,懶懶喚住就要擦身而過的妖美少年——

  怕是誰也沒想過,就是那麼一個偶然的交會,往後會掀起怎樣的滔天巨浪、十數載的血雨腥風。

   風雨閣橫殺出世,從此再無陰風寨。

  在魏儀的牽引下他認識了段歧殤與元皓,前者同樣是赫連無情的舊部遺孤,後者則是寄生在馬廄中身份低賤的女奴的私生子。這幾個人如今個個是江湖上令人聞風喪膽的成名人物,隨手一揮關外都要震一震,然而那時候,也只不過是幾個寄人籬下、鬱鬱不得志的少年罷了。甚至元皓還只不過是個披頭散髮、皮包骨似的男孩,鎮日偷雞摸狗只為搶一口飯果腹……一無所有,卻有那麼點不馴的膽識,敢為著他赴湯蹈火,在風口浪尖上數度出生入死,一打滾就是十數年。

  薄情冷厲的男人並不念舊,卻比誰都要明白人心善變,襯得真心更為難得,人不負他,他不負人。

  錦上添花易,雪中送炭難──時至今日權傾一方,接近他的人慕名也好圖利也罷,或多或少都摻了雜質,也許就只剩初始的情誼,還有那麼一點純粹了……

  相較起來,莫冰出現的時候晚了許多,不是最早,可時機最巧。

  那時風雨閣根基初固,已是一閣之主的青年手裡不缺替他流血賣命的追隨者,卻苦無能替他出謀分憂的人才,因此印象格外深刻——猶記得第一眼,一襲白衣綸巾,未若柳絮,只因風起。

  彼時他們都還年少。

  姍姍而至的青年自稱是南方沒落士族子弟,談吐動作間的確也帶有一絲尋常草莽不能及的斯文貴氣。赫連覆雨雖然少逢家變,終究不是匹夫出身——赫連無情是西域貴族後裔,而李燕容原是才貌兼具的世家之女,他自幼養尊處優耳濡目染,就是爾後顛沛流離,依然磨不去那股與眾不同的倨傲氣質,在細節處亦有著常人難以察覺的講究。比起其他刀口舔血的心腹,莫冰總能更快猜到他在籌謀著甚麼,說起話來也更為投契一些,偶爾甚至能與他下幾盤棋,聊幾句時局,交付的任務也總是完成得俐落妥貼。

  這樣一個敏捷能幹的人不遠千里投入他麾下,赫連覆雨不是沒懷疑過。

  然而口音鄉籍都查不出破綻,莫冰一身武功也看不出師承,甚至大膽留了幾分真功夫,從沒隱瞞輕功了得的事實,虛中有實,讓人難以摸清底細。

  但就是太合情合理了,反而教心思敏銳的赫連覆雨存了疑。

  兩年後,終於還是讓他查出了真相。那一夜,他將罪證確鑿的密信擱在桌上,邊撥弄棋盤上的棋子,獨自飲了一夜的茶。

  翌日,他一把火燒了那封密信,提了莫冰為副閣主。

  人總說疑人不用,用人不疑,殊不知唯才適用,而思慮遠極,才更要將疑人放在身側。

  他們的關係在頭幾年並無太大變化。赫連覆雨知道莫冰暗地裡遞著消息給飛雪宮,但大多數時候莫冰還是安分守己地做著風雨閣副閣主的任內工作。那時風雨閣還在關外搏殺一席之地,飛雪宮山高水遠不成威脅,他們最大的敵人是鐵刃堂與赤練門,目標是共通的,彼此還未成為心腹大患,也就將計就計,互相利用著過去了。

  後來風雨閣併吞了鐵刃堂,踩穩了位置,關係也在那之後急轉直下。

  或許誰也不曾料到,鐵刃堂之後,風雨閣會以那樣雷厲風行的速度一口氣槓上赤練門,更沒想到,聲勢浩大的赤練門會在那麼短的時間內土崩瓦解。

  橫亙在其中的阻礙消失了,利益產生了衝突,兩邊的勢力以超乎預期的速度膨脹,到了短兵相接的地步。

  這些年來赫連覆雨亦培養出了其他效忠自己、可以取代莫冰位置的人,例如掌控著情報中心的黃離。

  他日漸冷淡莫冰,態度益發不假辭色。莫冰也察覺了,卻沒想過自己身份早已揭穿,始終以為是初露鋒芒的天涯分了寵,致使自己受到制肘,遷怒惱恨起了天涯。

  ——莫冰這個人,頗有幾分聰明才智,壞就壞在多疑善嫉,又太過自矜自傲,以至於易受蒙蔽,看不清全局。

  可惜了。

  杯裡的茶涼得透了,色澤由明黃轉深,透著沉澱後化不開的苦澀。像是要掙脫出回憶,倚在桌邊的男人隨手將變了味的茶潑入茶方,面容冷淡如常,重新煮開一壺水。

  十年一場,也只能是這樣結局了。無論如何,總是被利用了十年,莫冰合該恨他的。

  飛雪宮外強中乾,早已爛入根骨,宮千帆沒本事撐起這副擔子,一心奪權的宮勝旭就是親兄弟也容不下,而莫冰在飛雪宮裡顯然一無人脈二無勢力——若不然,一宮之主的嫡長子,怎會被調離權力中心、發派來做臥底這等吃力不討好的苦差,且一待就是十年?只要莫冰靠回飛雪宮,步上絕路是必然的。

  走到這一步,誰也沒有了回頭的餘地,他放了莫冰一次,不會有第二次。   

  關雎城那一把火,燒盡了最後的情份。

  赫連覆雨抿了一口新沏的茶。毛尖淡香清雅,徐徐散開,一如他雲淡風輕的冷漠。

  他走著的這條路上生離死別、背叛反目都已是習以為常,莫冰不是第一個與他決裂的,也不會是最後一個。要說失望憤怒那一定是有的,但也僅只於此了——無論什麼打擊,一個人若是太在意已發生的事實,只會陷在原地躊躇不前。唯有把過去不斷拋在後方,人才能繼續前行。

  關雎城已毀,莫冰必死無疑,此時此刻他有更需要花心思的事。

  比如說,曲寒宵。

  拉正披肩的毛領,赫連覆雨懶懶看了眼攤開的地圖,那蜿蜿蜒蜒的水路。

  飛雪宮那頭曲寒宵起不了什麼威脅,但渙水到宜臨這一段,卻是一刀插在關竅上。風雨閣在關內的勢力太隱晦,天高地遠,明面上很難與現下能夠調動關內各門派的曲寒宵抗衡。事已至此,男人倒也不急著理出對策,只是一壁淺酌,一壁以指尖在墨水繪成的水路上緩緩巡梭,看著沿岸的地名與門派標記,重新思考。

  目光不期然掠過地圖上方幾筆新鮮的硃砂筆跡──天涯的字很好認,一如他的人,工整骨感,尤其尾勾的部分特別銳利,拖曳得長了,細碎如劃出的一道血痕——男人驀地岔開心神,想起青年淡漠的眉眼、推門而出前小心翼翼提起的那一句莫冰。

  天涯不是個會落井下石的脾氣,亦不好事多嘴,是猜想他在意,這才留了心,冒著惹他不快的風險試探了一句。

  赫連覆雨從來不認為天涯瞭解自己。他甚至是刻意不讓天涯有機會瞭解自己。然而安靜的青年偶爾卻還是能夠敏銳地捕捉到一些看似不重要的旁枝末節,用一種蜻蜓點水般的方式,有意無意碰觸到他藏在表層之下的隱晦情緒。

 


 

這章寫的很辛苦,極度辛苦!!!奇怪,明明是想寫很久的橋段,但真的到寫的時候就各種卡,大概前前後後寫了十幾遍吧

看來回憶這種東西寫起來真的還是很麻煩,很怕一個不小心又過度沉溺 QQ

但無論如何還是盡量寫出來惹~揭露一點閣主的過去(一定是最討厭舊事重提的閣主在抗議導致超難產)

邊寫邊覺得,馬der他真的是個死傲嬌 (等等

風雨閣的大家真的是都很習慣我的老闆是傲嬌這一回事了啊 (不是 (但基本上我還是覺得閣主是個好老闆喇 

簡單來說閣主撿心腹的順序大概是這樣: 

魏儀 > 段段 > (還沒出場也應該會出現個至少一次的)元皓 >  天涯 > 殷辰憂 > 莫冰 > 黃離 

天涯寶寶雖然撿得早,但前期只是個寶寶所以沒半點用處 (抹臉

然後另外必須說,因為最近劇情到了轉折點,我還沒想清楚到底怎麼把目前的橋段銜接到想要的點上

會繼續努力想想的,請替我集氣祝福我順利想出合理的劇情啊 (淚流滿面

(還有請祝福我期末報告順利寫完 (撞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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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練瀲 發表在 痞客邦 留言(8) 人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