踏入北院,赫連覆雨繞過影壁和重重迴廊,自顧穿過垂花門。垂花門是區分內外的一道門,整座北院都是赫連覆雨的居住之處,但前堂兩進用以議事,過了垂花門,才是男人真正起居、閒人勿入的寢居。

  天涯在垂花門前微一停頓。他是從這扇門裡出來的,從此竭力避免踏入。但選擇從來不由他。一瞬的遲疑,也只能尾隨男人消逝的身影跨入。夜深了,內院廂房大多暗著,連著寢間的中堂卻燈火敞亮。大約是下人事先接獲了閣主歸來的消息,堂屋內已打掃得一塵不染,角落燒著兩盆暖爐,也點上了薰香,滿室燭火通明。赫連覆雨解開披風隨手扔在臥榻扶手上,頭也不回,只朝影子般跟在他身後的天涯丟了聲:「等著。」便撩開隔間的珠簾,消失在屏風阻隔的門後。

  簡短低沉的兩個字不脫命令的意味,天涯只好待在原處,垂眸端立在一邊。

  寬敞的廂房布置一如既往的精簡,沒有一分一毫多餘的擺設,一色的紫檀家具高雅而沉重,鏤刻的屏風嵌著暗金的浮紋,泛著不容踰矩的冷光,唯一勉強稱得上溫暖的,僅有地上鋪著的羊毛地氈。但或許是燭火黃光的緣故,沉香裊裊的沉默中,竟給人一種時光彷彿停滯了般,寧謐舒適的錯覺。

  室內總比室外好待一些。然而此時被獨自晾在屋裡的天涯迴腸百轉,在這個充滿對方影子氣息的空間內,只覺得坐立難安。

  自從得知曲寒宵與赫連覆雨見面起,他便止不住內心忐忑。

  他也不明白自己具體恐懼著什麼──他前思後想好幾遍,確定除了關雎城那夜在屋頂上蒙著面與曲寒宵短暫交手過以外,他們兩人當真毫無瓜葛,是寒宵單方面纏著他不放的……可理直氣壯之餘,心有藏掖,反而輾轉反側,無端心虛起來。

  如同其他埋葬在回憶最深處的往事,曲寒宵是他心底一塊剜除不了又無法癒合的傷口……一方面不敢面對,一方面卻又忍不住想要抓破舔拭,那樣矛盾的情結。這是他不足為外人道的過去,不願坦白,也不能坦白。

  但現在曲寒宵卻擅自找上了赫連覆雨……過往與當前毫無預警地交纏碰撞在一起,而寒宵與赫連覆雨兩人由始至終是對立的存在,他不知道寒宵會說些什麼,卻是真的怕那個嚴酷的男人回來問罪自己。

  而他無力,也無從解釋起。

  燭火明滅,天涯下意識打了個冷顫,眼前景色一黯。

  他至今仍然無法忘卻,就是在這個熟悉的廳堂內,勃然大怒的赫連覆雨幾乎將他活活鞭撻摧折致死……

  雖然此次不同以往,他對曲寒宵的心態也與對著夜半彎也有著本質上的差異,但他內心還是有幾分自知自明——赫連覆雨似乎總能準確捉住他一個起心動念,精準地識破他真正在意隱瞞的事物,然後,狠狠擊碎。因此男人或許可以輕縱他與宮蒼浪牽扯不清,因為他對宮蒼浪無甚情感可言,可若是和曲寒宵暗通款曲,這個罪責他絕對承擔不起……

  剝——銅爐裡的銀絲炭一聲清脆的爆裂聲,讓陷入焦慮的青年瞬間驚醒。

  混亂壓抑的畫面淡出,景物仍然是眼前的景物,平靜端重安詳,彷彿不過是一場噩夢。

  紅燭上蠟淚蜿蜒,赫連覆雨還沒有回來。

  用力一甩頭,天涯強迫自己四顧一圈轉移思緒,眼光最後落在了一旁的圓桌上。

  如同房內所有家具,圓桌也被擦拭得錚亮,桌面上只擺著一壺水和一方棋盤。

  赫連覆雨善弈,整座北院裡他所到之處都散放著棋盤,他偶爾得空就自己落個幾子。此處是他寢居,擺放的多半是他珍藏的棋具,比起前堂貴重許多,如眼前這套就是降香黃檀精雕而成的棋盤。然而引起天涯注意的卻不是巧奪天工的手藝,而是棋盤竟然歪了,一角略為突出了桌沿。大概是整理的下人沒留意,雖然不至於翻倒,但赫連覆雨是個對整齊異常執著的男人,長年受他嚴格規訓的天涯多少也染了點習慣,看在眼裡說不出的刺眼。他忍不住伸出手,小心翼翼地將之挪正,目光卻不自覺被棋盤上縱橫交錯的黑白二色棋子吸住了。

  他眼力甚佳,立刻看出了棋局已近中盤尾聲,劫爭殺伐正烈,然而一步步看著走勢,無論是白子抑或黑子都走得險象環生,有些地方甚至又似乎出了錯,以至於相互糾纏,難捨難分,陷入了僵局。這局棋太亂,不似從不失方寸的男人應有的表現,天涯似懂非懂,驀地有些怔神,鬼使神差地自棋盒中拾起一顆黑子,輕輕放上棋盤。

  他指尖才離子,冷不防珠玉嘩啦響動,驚得他連忙抽身站直。姍姍歸來的赫連覆雨一身繁複嚴謹的黑袍已經換下來了,僅著一襲暗色單衣,周身淡淡的皂香,半濕的長髮散放,黑瀑般攬在一邊。少了盛裝時凌厲逼人的氣勢,甫出浴的男人五官格外明利清爽,卻反而使天涯更加不敢直視。

  赫連覆雨似乎未注意到他的反應,只是一面側首以布巾擦拭猶自滴著水的長髮,一面隨意將一張謎境周邊的地圖攤開扔在圓桌上,又自矮櫃的筆架上撿出一支小楷,蘸飽硃砂後遞給他,自己倚在一邊等待。

  天涯會意,想起是自己說有要事稟報才進的院子,連忙收斂心神,接過筆,俯身在地圖上迅速勾劃起來。劃掉的是不可行的路徑,圈起的是要留神的地方,落勾則是有疑點的意思。他不是密探,無法繪出地圖的全貌,但他觀察力足夠敏銳,也有一定的判斷能力,又多少能捉摸男人心思,因此他的見聞是相當重要的情報。

  「這幾條是荒道,設了迷陣,馬無法走。這一道現在被宮流火佔領,此處──」擱下筆,他低垂著眼睫,指尖按在圖上一處,直直劃過:「以及此處,都有亂雪灘的埋伏。」

  目光隨著他移動的指落在未乾透的筆跡上,赫連覆雨眼色沉了沉:「幾處?」

  「據我所見只有這兩處,但相距太遠,沿邊的山勢險峻,兩處之間應當還有一兩個據點。」天涯頓了頓,又低聲道:「此外,我在城裡的時候見到了幾個宮勝旭的親信,都不是從主道而來,幾個人鞋上沾著的草屑也不同,渡月城接往宮勝旭領地的暗道,恐怕不只一條。」

  宮勝旭意欲奪權已久,傳言他在謎境裡四處鋪設暗道,是以他的人手才能在本就如同迷宮般的謎境內神出鬼沒。宮勝旭這人猜忌心極重,就是曾經寵冠飛雪宮的花弄影都無法探聽出暗道的全貌,就是憑著記憶重畫出來的地圖,也只粗略地標出了一條可能的路線,猜測成分居多。將天涯的話玩味了兩遍,又仔細看了他註記過的地圖,赫連覆雨略為思索,最後淡淡道:「我明白了。」

  這句話隱含著結束的暗示,天涯挺起了腰背直視男人,卻沒有動,燈燭昏黃的房內一時的靜默。

  「……聽說,閣主去見了曲寒宵。」

  壓下長長的睫毛,謹慎控制著不洩露太多情緒,平靜的聲音也低得幾乎像是耳語。

  赫連覆雨的深淺太難捉摸,他也想不出任何能夠探對方話的方法,於是只能誠實詢問,並盡可能不讓自己聽起來太過在意。

  赫連覆雨眸光閃過一道鋒利的陰影。無論天涯姿態再低,開口置喙,就已經是踰矩了。大可不必答覆的,但心知他寢食難安等了一夜為的正是這個,還是淡淡答道:「見了。」

  見天涯眉頭悄悄一蹙,男人內心一個冷笑,面上仍是若無其事不冷不熱:「你倒是提醒了我,數月前亂竹峰那五具屍首,你說沉在了附近洞內的冰潭裡。曲寒宵想贖回屍骨,找人打撈收殮了,添幾副棺材,再壓份奠儀,送去劍逸山莊,就當本座送給新任江北盟主的一份賀禮。」  

  這席話入情入理卻又出乎意料,天涯一怔:「就這樣麼?」

  他難以想像曲寒宵精心安排只為了這麼一件事情,但也說不出什麼不對,看來對方沒有提起自己,讓他暗暗鬆一口氣。將他細微的表情變化看在眼裡,赫連覆雨心中忽然掠過一個疑慮:既然是發小,曲寒宵應是天涯救命的稻草,唯一可能有能力助他脫離自己掌控的人,曲寒宵又如此有心,為何天涯反而拒之於千里之外?但可能的原因太多,他腦中擱著太多事情必需費神,念頭一閃而過,沉回了心底最深處。

  「就這樣。」一貫的微嘲淡諷,赫連覆雨將手中的布巾掛上衣架,又取下一條披肩披上,線條過於銳利的眼透出了點厭色:「若無事,就退下罷。」

  天涯心中一輕,當即告退轉身,但走到門邊,卻又想起什麼,略為遲疑,回首看了在桌邊坐下的男人一眼,低低道:「還有一事……我在渡月城聽了個消息。莫冰他,逃到了劍絕嶺。宮霜傲收留了他,還奉他為上賓。現在他是劍絕嶺的人了。」

  這件事情並不是多麼重要,卻一直讓他莫名有些在意——莫冰叛逃的那一夜,赫連覆雨那句「別追了」。當時在場的除了自己,還有輕功也相當出色的黃離,以及恨不得置莫冰於死地的花弄影。就是莫冰輕功絕頂,憑他們三個人,加上前方的部署,難道真的捉他不住?而就算他們力有未逮,赫連覆雨呢?武功已堪至化境的男人,難不成,還擊殺不了一個拚死一逃的人?叛徒的下場是格殺,關外已無莫冰立足之處,赫連覆雨為著這一天顯然布局已久,天涯卻忽然有些不是很明白,這個心狠手辣的男人究竟是想要莫冰死還是活。

  赫連覆雨聽見他的話似乎也不驚訝,神色一如那夜一彎殘月下的無喜無怒。漫不經心地添了杯水,他只冷淡道:「劍絕嶺他待不下去的。他已窮途末路,活不久了。」

  聽著青年的腳步聲漸遠,薄情的男人目光悠遠,把玩著手中茶杯,杯內水已涼透。

  天涯還是太敏感了,總是在揣測自己的心意。他也沒有錯過天涯最後有些詫異的眼神。然而並不是他料事如神,他只是,把人和處境看得太透。

  有些事情天涯不會懂,他認識莫冰十年,足夠他了解一個人,而莫冰現在的處境,與他過往有些相似。

  分權割據的戰亂時候,一個野心勃勃的人奉迎敗落的舊主子嗣為主,無非是貪圖一個道統名份,挾天子以令諸侯罷了。

  莫冰要是能夠忍辱負重,還有一點爬起的機會,只是他這個人品行雖然比他那道貌岸然的父親和歹毒奸險的弟弟要好上一些,器量卻太過偏狹。堂堂飛雪宮長公子淪落到為人擺佈的地步,這口氣,他是不會忍得住的……

 

  那日在夕落餘暉的山路上,無相問他處心積慮地爬起,為的是什麼。

  答案其實很簡單。動心忍性,也只不過求生而已。

  

 


 

莫名期待寒宵收到五具棺材的表情 X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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