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座宅院是臨時的據點,雖名為上房,實質上只不過是一間打通了兩房的廂房。

  赫連覆雨坐在桌案前,一別數日,黑衣凜冽的男人妖美如常,雖然沒有其他人在場,天涯仍是單膝屈下,行了個規矩嚴整的禮:「天涯見過閣主。」

  赫連覆雨在他敲門時已放下箸,漫不經心地朝他勾了勾指,示意他平身就坐。

  天涯飛快覷了闊別大半個月的男人一眼——他早養成了推測對方情緒的習慣——迅速判斷出對方此時心情應該不壞。

  分開多時突然再見,他原以為氣氛會有些生分,但或許是離開了風雨閣那壓抑的環境,赫連覆雨並沒有太過流露逼人的威壓,而他自己竟也沒有太強烈的牴觸之感。

  解下佩劍,天涯幾步輕巧地在他左側坐了下來,坐姿端正而標準。

  男人已先行開動了,桌上另外有一案盤,載有碗筷和四碟菜,是替他備下的。一閣之主親臨,據點的人手不敢怠慢,菜色看著尋常,烹調卻不含糊,一道油悶雞腿、一道醬牛肉、一道清炒白菜、還有一碟子醃黃瓜,是天涯連日來見過最精緻的一頓了。白飯還微冒著熱氣,看來並未開席太久,他沒遲歸的太難看。

  赫連覆雨瞥了他一眼,神色不冷不熱:「總算還記得回來吃飯。」

  天涯不卑不亢地半折下眼簾:「出了一些事情,才耽誤了。」

  「屍體麼?魏儀手下的人回來報了。」赫連覆雨不以為意,沒有再追問下去,又舉起了筷子。

  男人進食時少言語,見他沒什麼責怪的意思,天涯心裡才安定了一些。早上的饅頭不夠果腹,又箱屍驚魂忙了一上午,他早已飢腸轆轆,但拿起碗筷吃了幾口飯菜,思及細處,又有些食不下嚥。

  「怎麼了?」察覺他的停頓,赫連覆雨鋒利的視線落在他略顯蒼白的面龐上,天涯還來不及閃躲,陰影已朝他傾來,下顎忽地被扣住。男人沒有刻意施壓,然而骨節分明的長指蓄滿不容人抗拒的力量,將他想要別開的臉龐抬起。

  審視地掃了一眼,男人劍眉蹙起,眼裡似乎有一根弦忽然危險地繃緊了:「你臉色怎麼這麼差。受傷了?

  「沒有!」天涯急急否認,困惑又狼狽地避開對方目光。他自覺收斂得不錯,那件插曲也還不夠緊要到能使他心神不寧,充其量只不過有些糟心罷了,這男人從哪裡看出自己神色有異的?

  他盡可能的不動聲色,避重就輕轉開話題:「只是有些噁心到了。聽魏儀說,閣主要見我?」

  赫連覆雨眼光在他側容上流連片刻。

  事出反常必有妖,他不相信單單幾具屍體能讓見慣血腥的天涯失去食慾,但青年昨夜連戰三個高手,今日有些虛乏了也不是沒可能。心思飛轉,正想說些什麼,掩著的門突然被敲響了。

  來者是魏儀自鎮上找來管灶的老頭兒。這老頭兒家底乾淨簡單,手藝也還過得去,只是耳背嚴重,也沒什麼眼色,敲了門也聽不見人招呼便急急推門而入,捧著托盤躬緊張兮兮地哈腰:「閣主,您要的茶煮好了。您看看,還過得去不?」

  有人來了,侷促著的天涯趁機掙開了男人的掌握。赫連覆雨也不攔他,手一鬆,順勢坐直了身子,懶懶掀開壺蓋,聞著覺得還可以,隨口打發了:「行了,出去。」

  男人善飲,這據點只有麥茶,還是陳年的舊麥煮的,味淡且澀,他乾脆叫人拿下去加入決明子與木樨重新煮過。不過是個尋常的茶方,只是這小鎮上的老頭子沒見過多少世面,又懾於赫連覆雨威勢,一路提心吊膽,聽見閣主說行,連忙鞠躬哈腰,駝著歪斜的背迅速倒著退出。

  待門再次闔上,赫連覆雨斟了一杯茶,順手又撿了個空杯,替默不作聲的青年斟滿,推到他面前。

  位高權重的男人一舉一動,那怕再平常的一個動作,都隱含著命令的意味。

  天涯只能依著他意思淺飲一口。琥珀色的茶水蕩漾,一股帶點藥草的清香暖融入喉。他不是挑剔的人,但優劣好壞還是能分辨的,這些日子住在鎮上領略夠了魏儀美其名不拘小節、實則不敢恭維的品味,發自內心道:「比前幾天的好多了。」

  聽他誠實的評語,赫連覆雨諱莫如深的眸色更深了幾分,低低哼笑了聲。

  魏儀在生活方面是聲名狼藉的粗糙,飲食上尤其湊合,就連閣內幾個與他交好的同僚也無法忍受,同樣位列三狂、性喜神出鬼沒的元皓更是從很多年前開始拒絕與他同出任務。赫連覆雨在細節上講究,風雨閣的伙食一向在標準之上,天涯又是隨著他大的,多少沾染了點眼界慣習,雖然生性刻苦低調,也經常一副對身外物處之淡然的姿態,總還是個味覺正常的人。男人忽地有些懷疑,離了他眼下,這些日子青年跟著魏儀到底是吃什麼過的活,本來人就清減了,難怪一臉蒼白。

  他心裡覺著有幾分可憐,面上卻不顯,舉杯抿了一口茶。

  天涯默默地又動起筷子。無論有無胃口,該吃飯的時候還是要吃飯,這是維生的根本條件,何況多疑敏銳的男人就坐在一邊冷眼看著。

  先前的對話被一場插曲打斷,赫連覆雨不是個拖泥帶水的人,當下也不想舊調重彈,於是順著天涯最後問的那句,淡淡道:「本來是打算和你說說今夜打算的,」審視地看了看青年的臉,他心念一轉,改口道:「但罷了,你精神不振,就留守在鎮上罷。」

  天涯不知所措地放下碗筷,脫口辯解:「我不累……」

  對上他清洌得像薄冰、卻又隱隱有什麼閃動著的眼睛,赫連覆雨也不意外他有些急迫的反應。天涯素來不喜歡被撤換,不喜歡到幾乎可以說是害怕了,彷彿每一次的異動都是對他能力的否定。再怎麼隱忍自抑,天涯太年輕,傲骨嶙峋鋒芒難掩,又有那麼一點敏感的不安,總是急於證明自己。不顧一切,又想得太多。

  然而專斷的男人根本不是在詢問他意見。

  「要你留著,你就留著。」把玩著茶杯,赫連覆雨面色平淡,話音卻不容質疑。

  天涯剷除了三個最關鍵的敵人,階段性的任務已經完成。好鋼用在刀刃上,赫連覆雨一向不喜歡耗費無謂的精神力氣,除非逼不得已,他從來不願讓下屬在應敵時消耗過度。

  江湖詭譎多變,光有本事不足為道,懂得審時度勢休養生息,才可能活得久一些,而活得久,才有機會走得更遠、爬得更高。再如何驚才絕豔,一旦身死,也只不過是曇花一現,黃土隴頭裡一文不值的白骨。

  這簡單的道理,他的心腹們都是風口浪尖上打滾十多年的佼佼者,個個早通透成精,用不著他提點。唯有這個煞氣蒼涼的青年,始終拿捏不清自己的底線。

  「有魏儀和龍驍在——哦,還有個姓花的,」赫連覆雨淡淡道,提起花弄影時冷眸閃過一道似譏誚的暗光,「足夠了。不差你一個。」

  天涯聽不出他這是什麼意思,只覺得有些不受重視的心悶。只是男人的決定他從來都沒有抗辯的餘地,況且也是在理,只能不吭聲,沉默接受了。

  赫連覆雨又坐了半盞茶,才推開茶杯,拂袖而起。

  「坐下。」輕飄飄甩出來的兩個字都帶著重量,壓得倏地跟著起身的天涯又坐了回去,「我找魏儀。你吃完了再走。」

  身形高大的男人自帶一股不怒而威的氣場,見他要走,天涯遲疑了片刻,還是低低喚了聲:「閣主。」

  正要步出房間的赫連覆雨回頭看了他一眼。

  天涯抬起頭,望入對方那雙深沉得無邊無盡、又凌厲得像是能穿透人心的長眼,突然有些不明所以的發怵,舌尖上的話轉了幾轉,最後只輕聲道:「不是什麼大不了的事情。無常劍上的那串銀鍊珠子,我找不到了。」

  沒料到他說的是這樣的瑣事,赫連覆雨奇怪地一挑眉,隨口道:「不過一個小玩意兒,掉了就算了。」

  預想之中的反應,看著男人推門而去,天涯說不上是鬆了一口氣,還是悵然若失。

 

  接下來的大半日,直到晚膳後一行人分批離開前往故深山,天涯都沒再見到過赫連覆雨。

  魏儀帶走了大半的人手,只留了十多個人給天涯,一個鎮上佈置幾個站點,基本上也沒剩下多少了。

  既然不能跟,天涯便有意無意地避開其他人,特別是狀似安份守己,實則眉眼帶俏、志得意滿的花弄影。

  初春的北方天色仍暗得很快,空中濛濛地飄起了點微寒的小雨。天涯站在迴廊裡望著燈火下細碎的雨絲,須臾,悄悄地轉進了廚房。耳背的老頭兒正坐在天井內賣力刷著一口大鍋,天涯沒有驚動他,在燭火昏暗的廚房內找到幾個冷饅頭,用紙包了,再無聲無息退了出去。

  被留下來看家,除了心理上有些不是滋味外,其實正中他下懷。

  再沒有更好的機會了。他甚至不需要思考藉口,只要藉著出去巡視之便,就能自如進出,天衣無縫。一個閃身,修長的勁裝黑影便消失在夜幕之中。

 

  他去的地方是兩鎮之間,一座廢棄田埂下的土洞。那是幾日前他踩點時偶然發現的,卻沒想到竟派上了用場。土洞不大,可能是農人挖來乘涼避暑用的休憩之地,僅容人蹲坐著的高度,但出乎意料的深,一個成年人躺進去綽綽有餘。那片荒田位置偏僻,有些野狗徘徊,天涯前往的路上,不禁想著藏在裡面的人是不是已經被狗分食了,好在他才走近高高的田埂,便聽到細不可聞的呻吟聲。

  俐落跳下田埂,天涯在暗中摸索進洞,將饅頭放在遍體麟傷的人身旁,低聲道:「我帶了食物。」

  那人掙扎了一會兒,意識不清地啞聲道:「水……」

  天涯拔開水壺的栓子,倒了一點在他口裡,他咕嚕嚥了兩口便沒力氣了,多餘的水溢出來,脖子、前襟濕了一大片。但也許是被清涼的水澆醒了些,他掙開眼睛,艱難地眨了眨。

  那是一雙明亮如星的眼睛,此時混濁又布滿血絲。一張臉扭曲猙獰,整個人骯髒臭爛如一隻被剝皮的獸,讓人幾乎認不出,這是曾經恣意爽朗、無憂無慮的飛雪宮小公子宮蒼浪。  

  凝視著近在咫尺的天涯,也不知是認出了還是認錯了人,他忽地魘魔般咬牙切齒:「你、是你!滾開……都滾開!」

  但他渾身是傷,根本動彈不得,只嘶吼了兩聲,又咳出一大口黑血,暈死了過去。確認過宮蒼浪還在呼吸,天涯也不曉得自己能做什麼,於是倒了半壺的水在他臉上,將他凝成一團、分不出是口涎鼻涕眼淚還是血塊髒汙沖掉了一些,勉強能看出一點往昔的輪廓,雖然,也是鼻青臉腫的。

  天涯不想碰觸宮蒼浪的身體,隔著衣物,他勉強還是能看出對方斷了好些骨頭,身上可能有更多的內外傷。他對岐黃之術一竅不通,上午將宮蒼浪安置在這個洞裡時他把殷辰憂給他救急的丹藥讓他吞了,也許多少有點用處,反正,這個情況,也只能生死由命,看他自己造化了。  

  蹲坐在土洞前,身旁是不省人事的宮蒼浪,天涯望著黑沉沉的荒地,陷入了沉思。

  他也不明白自己為什麼要把宮蒼浪偷偷帶出來。嚴格說起來他們只有幾面之緣,甚至連認識都說不上,明面上還是敵人。但也許是年齡相仿有些惺惺相惜,又或是短短幾次接觸,他在那個莽撞衝動的青年身上感受不到任何的惡意,甚至,有種他很難理解的真誠。這對他而言是很奇怪的體驗。

  在箱屍裡發現宮蒼浪的第一眼,天涯受到了巨大的衝擊,誰會想到飛雪宮千金玉貴的少年公子,竟會扎在一個暗室抬出來的屍堆裡?還是飛雪宮的暗室!

  但後來他回神過來,稍一推敲,就大概能猜出幾分真相來了。

  這三鎮在今日之前是宮嵐的據地,因此暗室裡關押的一定是飛雪宮,或冰風寨的俘虜。只是宮嵐無力抵受來自宮無亮與風雨閣的雙重威脅,不得已又搭上了宮勝旭,意思就是,雙秀的主上宮勝旭才是如今的冰風寨背後,真正掌握實權的頂頭上司。

  宮蒼浪這個人的身世天涯知道一點:已經死於花弄影之手的宮千帆是第七代宮主,第六代宮主卻不是宮千帆的父親,而是其胞兄宮千海。宮千海在位不到五年,便因多年沉迷酒色引發宿疾亡故,他膝下空虛,只有一個牙牙學語的幼子宮蒼浪,宮主之位遂由宮千帆取而代之。宮千帆對兄長唯一的兒子視如己出,作為宮主的侄兒、前任宮主的獨子,宮蒼浪就是這樣被萬千寵愛捧大的,也如人意料地長成了個天真愉快的貴介公子,武功只乘上流而不出眾,身份看似高貴卻無緣權柄,若能如此終其一生,倒也是個富貴閒人的好命。

  只可惜,飛雪宮垮了。

  歲月靜好剎那粉碎,所有掩蓋在繁華背後的醜陋傾盡而出。

  幾派勢力分權割據,宮千帆這一支落到了他的次子宮勝旭的手上。宮勝旭野心勃勃,行事又偏狹殘忍,他既然上位,自然不願意留著一個同樣有著宮主之子身份的人。何況,宮勝旭是宮千帆的次子,宮蒼浪卻是宮千海的獨子,法統上甚至比他來的更,明正言順。

  天涯其實不是很想知道宮蒼浪身上到底發生過什麼事。當然他想得更遠一些。他想起了彎月下起火的危樓,赫連覆雨看著莫冰最後背影,叫他不必追了,那無喜也無怒的眼神。

  天涯無聲嘆了一口氣。

  飛雪宮這池黑水太深了,他對赫連覆雨說「噁心到了」的時候,說的是實話。

 

 


 

閣主心疼他家崽崽被餓到了(?

一種家裡吃高級罐罐的狗疑似被餵了大賣場飼料覺得忿忿不平的心情(誤

 

寫著寫著還是覺得閣主雖然很變態,他其實是比天涯自己還愛惜天涯的 好繞口啊這句XD

天涯有種花自飄零水自流的孤高,本性又太烈,這種人通常很薄命 XDDDD

然後真的是倒楣的宮小狗 XDDDDDDDDDDD

對不起啊後娘也沒讓你出場幾次就變成砲灰了 (抹臉 (宮小狗表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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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練瀲 發表在 痞客邦 留言(8) 人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