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消息太突然,天涯從榻上翻身滾了下來。

  魏儀看著青年一閃而逝的慌亂,半晌才挑眉道:「你急什麼,還沒到呢?只是先跟你說一聲。」

  天涯定一定心神,只見魏儀身後天色微亮,滿院雜草瀰漫,走廊內一片荒涼,確實不像有什麼動靜。

  「……」別過眼,他故作平淡地正了正衣領,低聲道:「他……我是說閣主。為什麼過來?」

  魏儀收起了幾分輕佻,簡單道:「故深山。」

  他這麼一說,天涯便明白了。

  宮嵐所屬的冰風寨如其名稱,是以山寨作為主要據地的勢力,其中冰風寨的大本營在接近迷境的冰風山,第二大分寨便藏在距離此地五十餘里的故深山中。冰風寨如今被宮嵐把持,不少冰風寨原寨主宮墨白的人馬鎮守在故深山,兩方關係雖不甚和諧,卻也未到反目成仇的地步,對這塊肥沃的三鎮之地更是守得死緊。今日就算風雨閣拿下了這三個鎮,後繼無力之下也難以長久紮根,最完善的做法,是一鼓作氣拔掉故深山據為己用,將整個區域都納入風雨閣的掌控之下。而端人老巢滅人全家這種事情,大概沒有誰能做得比那個所向披靡的男人更快更好了……

  這塊硬骨頭不好啃,好不容易打開了個缺口,又是這麼重要的關隘,牽涉的是風雨閣在關外牽制飛雪宮二分天下的資本,於是赫連覆雨決定走一趟前線,親自動手。

  合情合理。

  知道男人此次出行與自己無關,天涯不自覺鬆了一口氣。

  放心之後,又忽然為自己的如釋重負生出一絲微妙的難為情。

  雖然遇上赫連覆雨這件事使他戒慎惶恐,但誰說身為一閣之主的赫連覆雨行動一定與自己有關係?他何必緊張。

  他內心變幻,魏儀只是奇怪地看了他一眼,站直了身子:「我要瞇會兒,要什麼自己去找我手下的人。一個時辰內別來吵我。」

  目送他背影,天涯此刻完全清醒了,雖然天未大亮,卻怎麼也睡不下去了。經過一夜混戰,堂口依然有些亂糟糟的,療傷的療傷,忙活的忙活,沒人有空搭理他,好在簡陋的廚房內還有人在。正在燒灶的老頭給了他一壺水和幾顆剛炊好的饅頭。墊過胃後又簡單梳洗一番,青年這才覺得神清氣爽起來。

  信步走到中庭,亂糟糟的院子裡擺著幾具蓋著白布的屍首,根據身形與服飾,天涯認出了宮氏雙秀以及宮隨波的遺體。目光落到宮水袖身旁的染血的白綾,天涯心念一動。

  其實不是什麼大不了的事情,只是他昨夜擦劍時發現,劍鞘上掛的一串銀鍊子不見了。

  那是一串簡單的銀鍊,一端墜著一顆拇指大的青玉夜明珠,不是多麼貴重的玩意兒,只是十分精緻,珠子上刻有吉祥紋,當年赫連覆雨把劍隨隨便便扔給他的時候就有了。他年幼時沒見過什麼好東西,和劍一起貼身帶著十多年有些感情,且又是男人連同劍一起丟過來的,就這樣弄丟了似乎也不好。

  抬頭看天色尚早,他於是步出堂口,順著昨夜軌跡一路尋了回去。

  春風拂面,清晨的竹林濕潤陰涼,惡戰的痕跡已經大致被清理乾淨了,只有星星點點殘留的血跡以及竹節上的劍痕暗示著昨夜曾經有過一場激烈的血案。天涯在泥土地上翻找了兩圈未果,便朝彩石鎮的方向漫步踱去。

  鎮上的居民已經醒了,就是邊郊小路,偶爾可見三三兩兩的尋常百姓走動,遠處的鎮子中心也隱隱傳來熱鬧的人聲。然而似乎多少也察覺兩派之間的爭鬥,與他擦身而過的路人皆側目彎腰匆匆而過,不敢多看一眼,飛雪宮的堂口四周更是不見人煙,唯有風雨閣的人手在進進出出。

 

  昨夜一片漆黑,現在就著日光,天涯才發現黑暗中陰森破敗的宅子原來是一所頗具規模的莊院。踏進歪倒的大門,映入眼簾的就是前庭裡堆放著的十多具屍體,以及幾口巨大的木箱子。

  魏儀手下那個面目清秀的年輕旗主正拿著一本簿子,咬著筆桿寫寫算算,清點傷亡以及繳獲的戰利品,瞥見天涯,立即客氣地迎上來:「易大人您早啊。原以為一個時辰內就能打點清楚的,誰知道這莊子裡藏了不少東西,光是金條便搜出了兩箱,小的不敢大意,只好多點兩遍了。」

  言下之意,似乎把天涯當作魏儀派來視察的人了。天涯還來不及答話,內院裡傳來一聲呼喚:「旗主,這兒又找到一箱白花花的銀子!還有兩大箱生鐵,您要不檢查一下——

  「來了!」那小旗主拉高音量朝川堂叫了聲,一臉歉然對天涯恭了恭身,道了聲「失禮了」,便忙不迭地向後跑走了。

  天涯琢磨著去刺殺宮隨波的廂房再找找,走了兩步,撞上了一小夥人,不得不側身讓他們先行。四個風雨閣的部屬氣喘吁吁地將一個長寬皆數尺的木條箱子自後院搬到前院,邊搬邊抱怨:「這口箱子怎麼回事兒,沉死人了!」

  「莫不是堆滿金銀財寶罷?」

  一人抹了抹汗,皺眉道:「晃這麼厲害,不像啊。媽的,什麼鬼東西,這麼大一口箱子,做得像棺材一樣。」

  這幾個人皆年輕力壯,就是搬磚頭都不至於累成這樣,再加上那口古怪的箱子,兩側竟有兩個黑黑的小洞,天涯不禁停下腳步多看了兩眼。

  四個人將箱子摔在青石板上,大口喘氣。其中一個忍不住好奇,道:「我看看裡面究竟裝了什麼。」伸手就抓住蓋子兩側,用力搖了搖,卻揭不起來。

  「我也來!」另一人看著手癢,也加入了開蓋的行列。兩個人的蠻力加疊,只聽到卡榫斷裂的聲音,沉重的蓋子掀了開來。四人圍作一圈,卻在看清箱子裡的事物後驚聲慘叫:「媽啊,還真是棺材!」

  箱子裡,竟翹起一隻鮮血淋漓的人手!

  「讓開!」在蓋子掀起的瞬間天涯已覺不對,低聲斷喝,抄劍飛掠至箱子邊。其實也不必他警告了,那四人已連滾帶爬地退開。

  血腥的場景天涯見得多了,但箱裡藏屍這種事遇上了仍是教人毛骨悚然,尤其在這毫無預警的當口。

  為防屍毒或暗器,天涯以劍鞘撥了撥,那隻怵目驚心的手毫無生氣地又跌回了箱子裡。手的主人是一名男子,同樣鮮血淋漓看不出五官年紀,胸脯沒有起伏,應已回天乏術。匆匆一眼,天涯判定那手應該是骨折了的,被箱蓋以奇異的姿勢壓著,蓋子一開,才會彈起。由此可見,此人應斷氣不久,屍體還未僵透。

  天涯劍鞘一挑,在來人血跡斑斑的衣袍內翻出一塊記號,黑繡的七瓣蓮——那是風雨閣的標識。他目色沉了下去,淡聲問:「這箱子是哪裡來的?」

  那幾人遠遠站著,兀自驚疑未定,既感到好奇,又不敢貿然湊近了看。其中一人回答道:「院子後邊有個隱蔽的倉庫,已經搜出幾箱刀劍兵器了。我們見柴堆後有一個暗門,打開了又是一個小倉庫,裡頭放著幾個箱子,想說應該是差不多的東西……」

  誰知倒了八輩子的楣,竟抬出了一箱死人。

  天涯繼續翻了翻。箱子裡不只一具屍體,粗略估計至少堆疊著四五人,最下面的已經僵硬如石頭,看著大多是男性,最上方那個極可能是風雨閣的人,餘下的就不一定了。幾具屍首都像遭過一番折磨,滿身血汙面目全非。猜測可能都是宮隨波與宮氏雙秀逮回來的,拷問過後便扔入箱子裡任其自生自滅,這才會呈現如此身分不同、死亡程度不一的情況。

  捋清了大概,確定了這詭異的箱子並無危險,他正想抽劍退開,卻忽然止住了動作。

  劍鞘尖端傳來一點重量,似乎被什麼人伸手抓住了。黑亮如鏡的劍鞘上,浮現了一層微乎極微的白霧。

  青年清透冰冷的眼睛一點一點的凝縮了起來,他陡然一個用力,翻開壓在上方的屍體。第二具屍體是俯臥著的,一身衣飾已被發黑凝固的血浸透看不出顏色了,身體動也不動,像是已經斷了氣,但無常劍的劍鞘,正是勾在他微微彎曲的左手五指上。天涯一把抽回劍鞘,忍著撲鼻的血腥惡臭,費了一些功夫才把那奄奄一息的人的臉側轉過來。

  那張臉鼻青臉腫得像個發酵的麵團,天涯端視半晌看不出玄機,欲退開喚其他人將此人拉出來,電光石火間,忽然想起了一個清朗明快的人,眼瞳因驚愕倏地睜大了。

  這是一個他怎麼天馬行空都沒想過會在這種場合、這種地方遇上的一個人!

  「易大人,怎麼了麼?」察覺出他面色有異,幾個人小心翼翼地圍上前來。

  「不,沒事。」天涯內心轉過數百的念頭,卻幾乎是在瞬間便作出了決定。吸了一口氣恢復鎮定,他不動聲色地將人全數支開:「這兒我看著,去找其他人過來。」

 

  * * *

 

  待天涯處理完畢,趕回彩石鎮的時候已過午時。

  耽擱了這麼長時間,他心裡隱隱有了不好的預感,果然一回到風雨閣的別院,便察覺氣氛有異,隱約傳出嘈雜的人聲。

  「你跑哪裡去了?」他才閃身進門,便被魏儀一把抓住,衣衫潦草的男人面色不快:「不是一早還等著的嗎,怎麼晃眼就不見了,還拖到現在才回來?」

  天涯內心格噔了一下,脫口道:「閣主到了?」

  「一個時辰前就到了。」魏儀冷笑。天涯跟著他踏入大堂,廳內飄出飯菜的香氣,架起了幾張食案,裡頭已經坐了幾個人。天涯一眼便認出了龍驍壯碩的背影,暗忖赫連覆雨竟是帶他來了,接著目光落在另一人身上,怔了一瞬才認出來者何人。不若以往紅衣張揚,花弄影一身素淨的白,安份地垂首坐在一角,窈窕似一簇新發的白蘭花。沒料到這個不懷好意的妖嬈青年竟會隨行,天涯直覺掠過一絲不快,但轉念一想,很快便明白了原因——赫連覆雨此行是要搶奪故深山的要寨,飛雪宮擅長部陣,必然佈滿機關,來自飛雪宮的花弄影深諳此道,自然是最得力的不二人選。

  看來正是用膳的時間,天涯正猶豫著是否要跟著入席而坐,魏儀卻扯著他穿堂而過,將他朝內院一推。

  「閣主吩咐了,他要見你。」

  他們經過時驚動了堂內的人,龍驍與花弄影抬頭看了他一眼。前者眼神寫著不滿,後者則說不出的諷刺。身旁的魏儀也是目色微嘲。就是他不說,天涯也看得出他們的意思——竟敢讓一閣之主等他一人,真是好大的架子。

  天涯百口莫辯,只能裝作視而不見。他快步走向上房,在進門前停頓片刻,整理好情緒,確定自己神色如常,才硬著頭皮敲了敲門。

  「進來。」熟悉的聲音低沉微啞,天涯內心一緊,推門而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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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練瀲 發表在 痞客邦 留言(5) 人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