薄暮時分,尚未退盡的夕陽餘暉和初現的月色在天際交會,水墨似地交錯參染,在一片壓低的穹蒼中潑洩出瑰麗而淒豔的色彩。
  
  月上柳梢頭,人約黃昏後。
  
  月已升,天已昏。
  
  人,卻獨鎖重樓,只餘一盞孤燈半明滅。
  
  自窗紗透入的樹影越拉越長,暈藍色的光影爬滿一室,將西廂內四處散落隨置的物品打上幽魅的光度。屏開了在陳舊空氣中飄拂的細小塵埃,南宮絕羽端坐在雕花扶椅之中,即使四下無人,背脊仍是一如既往的挺直,一身夜黑的衣袍讓他幾乎隱沒在了黑暗之中。他單手支著下顎,神態嚴謹而專注,一手擱在桌上,似在翻閱著桌上以古老文字書寫而成的書卷,清寒的目光卻穿透過了乾枯泛黃的書頁,像是陷入某個遙遠又未知的遠方,有些恍惚。
  
  驀地緊閉的門扉傳來兩聲清脆的叩門聲,將他的注意力拉回了眼前,還來不及回應,門已被吱呀推開。
  
  南宮絕羽抬眼,對上了站在門口的人影,目光冷沉,卻不訝異──放眼整座無弦宮,有膽子無視他的命令踏入禁房、甚至不得他允許便擅自闖入的人,從來也就只有那麼一個。
  
  背向著淺淺的銀色月光,立在門邊的青年一手搭在門沿上,一頭墨黑長髮蜿蜒披洩在身上,青眸一碧如洗,襯得一張白瓷似的面孔更加清冷幽豔, 甚至連素白的長衫都些微黯淡了。
  
  凝望著正冷冷看著他的南宮絕羽,墨邪吸了一口氣,對自己冒然闖入的行為多少有幾分窘迫,卻沒有被對方略帶譴責意味的眼神逼退分毫。他知道自己很任性⋯⋯ 可若是不任性一些、固執一點,這個男人可會留給他半分關切、絲毫餘地?
  
  青眸略微垂下,他吐氣如蘭,低低開了口。
  
  「我有話要問你。」
  
  南宮絕羽眼底沒有認同的意味,卻也沒有出聲阻止,只是保持著緘默,任由他一把掩上了門扉,將清幽的月色關在了門外,將兩人一同拘在了黯淡的房間內。墨邪有些費勁地鎖上了門閂,施施然走近他桌前,一揚手,揮滅了桌上搖曳不定的燭火。
  
  火光嘶地幻滅,隨著一縷輕煙升起,四周頓時陷入一片黑暗。視力大幅降低讓南宮絕羽警覺地猛然坐直了身子,微微向前傾了傾,而墨邪卻只是輕巧地側坐上了桌緣,半扭回頭,深深望入對方的眼眸,淡淡笑了笑,聲音在黑暗之中輕似落雪,帶著一絲絲寂寥。
  
  「別點燈,這樣很好。你看不清我,我也看不清你,誰也不用再藏了。」
  
  少了照明的燭光,就算是面對面也看不清彼此的容貌,一切猶如隔著水霧般模糊不清,毋需故作矜持、不必刻意冷漠,兩人之間劍拔弩張的衝突自然隨之消弭於無形。淒清的月色透過紗窗斜映入房,暗影幽幽,可沈靜下來後對方的一舉一動卻格外清楚,一個輕微的呼吸,一個眼睫的輕顫,都似落在耳邊那樣清晰。
  
  ⋯⋯他們已經很久很久,沒有這樣靠近過了。
  
  南宮絕羽靜默了半晌,最後鬆開了撐著下顎的手,靠上椅背,斂下視線,淡淡開了口:「你要問我什麼?」
  
  「為什麼?」墨邪沒有半點遲疑,直接脫口問出,清越的嗓音很平靜,卻因為過久的壓抑而微微發著澀。沒有聽懂他不著頭緒的問題,南宮絕羽微微蹙起了眉:「什麼為什麼?」
  
  「為什麼會要我留在無弦宮?」墨邪重複了一遍,深吸一口氣轉回了視線,看似不經心的揚起了頭,雙眼遠望著幽藍的窗紙,「明明應該直接把我趕回北荒的,為什麼,多了這個選項?」
  
  坐在椅子裡的男人沒有作聲,但墨邪卻聽得出,他原本平穩的呼吸聲有一秒的停滯,似乎沒有料想過他會如此直截了當的質問。這樣超出對方預期的想法莫名讓他有幾分佔了上風的喜悅,喜悅之中卻又夾雜著幾絲不過如此的酸楚。
  
  ──南宮絕羽從來沒有把他放在對等的地位過。總當他是什麼都不懂的孩子,從不肯正視他渴望與他分享的熱切眼神。於是,一個逃避,一個負氣,放任情感陷入僵局,卻又身處其中無法自拔。或許是的,這不是他單方面努力嘗試抗爭就能夠扭轉的情勢:他們兩人的身份太過懸殊,即使預見了相同的情況,出發點卻截然不同,不論做什麼、說什麼,都只是分化出更多的歧點。
  
  這些他都明白⋯⋯也不是不可以讓步的⋯⋯
  
  只是他已經失去了信任的勇氣。
  
  墨邪心臟不期然一陣痛楚,牽得身上足以致命的傷疤也隱隱生疼。
  
  事實擺在眼前,由不得他不認清,若他讓出一步,多體諒一分,這個無視了自身情感的男人根本不會為他留下半點活路⋯⋯
  
  「你知道了些什麼?」習慣了自說自話,也不期望南宮絕羽會有正面的答覆,墨邪自顧自接了下去,語氣一樣平淡得很輕柔,熒熒雙眸溫潤如玉,瞬也不瞬的凝視著對方深邃卻透亮如曜石的眼睛,「我問了青嵐,他說你看過了我的天命。你在玉盤裡,看到了什麼?」
  
  劍眉蹙得更深了一些,南宮絕羽在心底暗恨青嵐多口。墨邪踏著滿地鮮血的身形在腦海裡倏地浮現,像是要將之屏除於意念外一樣,他隱忍地別過頭,淡聲道:「那不重要──」
  
  「是很不好的事情吧?」偏回頭,墨邪打斷他,唇角勾起淡淡淺笑,看似無所謂似的眼神幽遠了幾分,「所以你想囚禁我,用你的力量壓制我,避免你看到的畫面發生,是麼?」
  
  被一語道破心中所想,南宮絕羽默然如一尊極精細的雕刻,無聲的承認了。
  
  望著男人清俊深刻、卻比夜色還冷的面容,墨邪說不出是失落還是瞭然,只是呼出一口長氣,喟笑輕嘆:「你真的很矛盾⋯⋯ 既然相信天命不可逆轉這條亙古至今的定律,明知不可為,卻又為了看我的命盤不惜自折歲數,值得麼? 」
  
  他略帶嘲弄的笑意卻很快僵在了唇邊。
  
  「若這麼做救得了你,縱使折歲,又有何妨?」
  
  南宮絕羽的話聲很淡,淡得幾乎要融化在沈默之中,卻像根針一樣狠狠紮在墨邪心底最脆弱的一點上。
  
  「救我?」冷笑出聲,他一把翻轉過身子,雙手撐在桌面上,上身前傾,碧眼直直對上了南宮絕羽繚繞著迷霧的黑眸:「不要說得好像我犯下了什麼滔天大罪,或是陷入了什麼樣的險境 ⋯⋯我根本什麼都沒有做,何來的救字?!」寶石般的綠眼一黯,他聲音驀地低了:「我也不要你用這種方式⋯⋯」
  
  所謂愛,是一種建築在信任上的、超乎生死、非關對錯、極具包容性的情感。既然不信任他,心底更容他不下,又何苦執著如斯,拿自身有限的天年來換這麼個不樂觀的結論?
  
  「南宮絕羽⋯⋯」輕輕喚了一聲,墨邪唇角彎出一絲苦笑,眼底被一股溫柔得近乎悲愴的情緒填滿,不再熒熒和他對視,而是略微垂下頭,近乎頹然的哀求:「一次就好了⋯⋯ 就對我坦白一次。我真的不想再猜了,很累⋯⋯」
  
  「我究竟做錯了什麼?這些年來,我究竟犯過什麼錯,讓你這麼不喜歡我,一心要置我於死地?」幽暗的綠眼很清澈,卸下一身防衛的刺,他彷彿又退回幼年時期那無助又惶然的神態,連話聲都不住低啞了:「我還以為,我一直很乖,很聽話⋯⋯」
  
  也一直以為,你是疼我的⋯⋯
  
  或許不愛,但還是很疼他的⋯⋯
  
  但結果到頭來,原來只是錯覺,其實什麼也沒有⋯⋯
  
  
  他有些哽咽的聲音讓南宮絕羽心弦一觸,擱在扶手上的手微微握緊。暗沈的目光微微抬起,迎上了傾透入室的稀疏月色,有那麼一秒微亂的鬆動和滄茫。緊抿的薄唇微啟,他低聲道:「我從來沒有不喜歡過你⋯⋯」
  
  「可你不該是狐王。」
  
  甚至不須要是人,只要是一隻妖,一隻平凡的妖就好了⋯⋯
  
  可他偏偏,是預言中亂世的狐王⋯⋯
  
  
  墨邪輕微的呼吸聲幾乎停止了一剎。但胸膛隨即加劇地起伏,每一口吸入的空氣都像烈火一樣灼痛著他的心肺。
  
  他不該是狐王⋯⋯ 他不該是狐王⋯⋯
  
  他從來沒有做狐王的意願,可打他出生那一刻,這個預言便像枷鎖一樣糾纏著他,完全由不得他分辨,所有人──他的生父、他的族人、南宮絕羽、甚至惑顏──只是一再將矛頭指在他身上,好似他有選擇一般!
  
  欲加之罪,何患無辭?
  
  輕蔑又頹喪地低哼了一聲,他已經失去了抗爭的興致,也沒了力氣。
  
  「我該道歉麼?」緩緩坐直了身子,他攫住了南宮絕羽的眸光,諷刺一笑:「對不起,某個該死的老頭臨死之前留下了預言,說我是百年一現的狐王?」
  
  一股極為陰寒的力量自體內竄過,南宮絕羽心臟猛地抽痛,氣息有些紊亂。淡色的薄唇染上了一層淡淡的青色,就連透徹深邃的眼睛都像凝上了一層薄霜,似隨時都會像浮冰一樣片片碎裂。
  
  「不。」不動聲色的強穩住瘁冷的脈相,他吸了口氣,淡淡打斷了他,「你該消失。」
  
  話聲決絕冷淡,很有談話到此為止的逐客意味。
  
  他語帶雙關、不留情面的話讓墨邪怔了一下,心灰意冷之下卻反常的平靜,最後只輕笑著點了點頭:「我明白了。」
  
  扭回頭不再看他,他無聲無息地跳下桌沿,轉身就要推門離去。
  
  南宮絕羽有些不穩的聲音卻在他回身的那一刻拉住了他。
  
  「⋯⋯那一夜,究竟怎麼一回事?」
  
  
  ──現在才問,不覺得有些太遲了麼?
  
  墨邪停下了動作,手抵在推開幾分了的木格窗門上,沒有回頭。月光自門扇縫隙透入,在他精緻的面容上打上一道細細的銀光,唇角微微勾起的笑意,卻冷得沒有半絲溫度。
  
  「沒有怎麼回事。」他的聲音鎮定而冷漠,「一切就如你那夜所見。我看斷龍堡那個女人不順眼,氣你因為她而無緣無故把我鎖在閣樓裡,於是一氣之下趁著夜深去找她,咬破了她的喉嚨,喝了她的血⋯⋯」
  
  青眸揚起一抹惡意的笑,一字一句,清楚無比:「司空豔雪,是我殺的。」
  
  微微側過頭,他有趣地打量著南宮絕羽倏然僵硬的表情,絕美的笑意越發地諷刺冷漠:「怎麼樣,我認罪了,你滿意了?」
  
  不再理會對方,他一把推開了門走入溶溶月色之中。
  
  唇角維持著上彎,綠眼似乎閃爍著某種得意的光彩,可仔細看卻會發現他整個人都微微發著抖,笑得苦澀而倔強,彷彿若不勉強撐著,下一秒便會由心至身,徹底崩潰瓦解⋯⋯
  
  他已經沒有什麼話,能夠再對男人說的了。
  
  ──當我想要辯解時,你從來不給我機會。
  
  而現在,你終於肯聽我說話的時候,我卻已經不想費心了⋯⋯
  
  
  我的確是隻妖,可我的心也是血肉作成的,我會痛,也會累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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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練瀲 發表在 痞客邦 留言(0) 人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