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晚的夜色很濃,月色很淡。
  
  一鉤彎月慘慘斜掛在天際,昏白的光芒隱約照出了山巒疊起的棱角,卻又很快淹沒在了濃霧之中。這樣起伏崎嶇的山峰,在近頂峰三分之二的地方竟有處寬敞似平原的廣場,一面緊鄰著山壁,一面卻是深不見底的斷崖峭壁。傳聞這座平台是雷霆交擊、山崩石移而生的產物,因而百草不生一片光禿,在月光照映下遍地的薄霜輕雪熒熒閃爍,像是一面對著天的明鏡,故得名天鏡台。
  
  天鏡台,是宮無忌最喜歡流連的場所。
  
  宮無忌是個晝伏夜出的人,夜越深,精神越好,而現下的子夜十分,無疑是他精力最充沛旺盛的時刻。孤身站在高聳的懸崖邊緣,他負手而立,一雙細眼瞇得微不可見,遙望著山下在霧氣中若隱若現的祁陵河,微微下垂的唇角掀起了一絲笑意──得意,滿足,又有些狡猾的竊喜。
  
  冰川以降,沿著祁陵河流域是赤練門與風雨閣的地盤交界,多年來爭鬥不斷,雙方折損無數。而今赤練門勢微,野心勃勃的飛雪宮自然不會放過這麼個契機,幾年前趁勢強佔了赤練門不少地盤,宮無忌更隱身於靈山中隔山觀虎鬥,時不時從中作梗、撩撥生事,等著兩方鷸蚌相爭,自己來個漁翁得利。近兩年下來,也的確讓他們佔去不少便宜,甚至接收了一部份赤練門的舊地,頗有取而代之的意味。
  
  不負宮主所託,事情進展得如此順利,讓宮無忌不免有些自得意滿起來,每天夜裡總要上天鏡台來走一走、望一望,盤算著自己手上有多少勢力,又還有多少城鎮商號等著落入自己的口袋⋯⋯
  
  他是個極吝嗇小氣的人,再也没有什麼事情比巧取暗奪更要讓他來得熱血沸騰。
  
  可此時讓他心跳加速的卻不是滿腦子離間挑撥的手段,而是一股莫名的焦慮。
  
  靈山終年都是這樣寒霧泠泠的天氣,宮無忌早已習慣,並且甘之如飴。敵在明,自身在暗,如此晦暗不明的月夜反而令他感到踏實又安心,但今晚有些不同。
  
  雲層太厚重,厚重得似乎隨時都要塌下來,卻又彷彿有暗流一般奇異地翻滾著;月色又太慘淡,慘淡得微微發紅,紅得有點兒像是血光,蕩漾著一股若有似無的肅殺。
  
  宮無忌突然有股奇異的感覺,並嗅到了一股無味的氣息。
  
  煞氣。
  
  他猛地轉過了身子。
  
  
  薄若清煙的霧氣裡,隱約勾勒出一個高窕的人影,沒有發出任何聲響,就這樣靜靜立在他身後。若非天象有異、他直覺靈敏,幾乎察覺不出來人的存在。
  
  宮無忌微微吃驚,出聲喝道:「是誰?在這裡做什麼?!」
  
  霧中人影向前走了幾步。昏暗的月色下,宮無忌這才看清這是一個陌生而瘦削的男子,一身黑色勁裝,襯得一張清俊的面色有些蒼白。
  
  他年紀很輕,約莫二十來歲而已;神態很靜,像一抹沈著的剪影,完美地融合在了夜霧之中,只有一頭紮起如絲長髮不受控制的在風中無聲飄揚。
  
  「我姓易。」
  
  青年開了口,聲音很清楚,語氣很冷淡:「只是來向宮前輩借個東西交差。」
  
  「借──」宮無忌一愣:「什麼?!」
  
  「你的首級。」
  
  
  ※ ※ ※
  
  
  清清冷冷的話音散落在夜風之中,隨著煙霧消散。
  
  望著對面年紀不到他一半的黑衣青年,宮無忌先是錯愕,接著霍地放聲大笑。
  
  「我的首級⋯⋯你可知道我是什麼人?」
  
  他口中笑得輕肆,背脊卻不動聲色地挺直,心底已充滿了戒慎──這個青年雖然不曾有所動作,語氣神色也十分平靜,可一舉一動都輕得似毫無聲息,周身更是散發出了一股游走在生死邊緣的煞氣,抬眼揚眉間便迫住了他,讓他不由自主感到不安──但鼓舞的笑容很快便僵在了嘴角。
  
  青年淡淡地看著他,淡淡地道:「宮無忌,生於開陽六年三月十二日,飛雪宮宮主宮千帆系出同房的堂弟,任職第四分舵舵主。擅使判官筆,人稱笑面判官;一招天外飛梭聞名江湖,曾斃萬劍門游玉龍、鐵刃堂紫蓑衣等高手於刃下。卒於遙光十一年十月初五,享年四十六。」
  
  宮無忌心掂了掂。
  
  對方只不過一眼便瞧出了他的來歷,他卻瞧不出眼前這個素昧平生的男子從何而來、為何而來、又為誰而來!
  
  青年說的內容大致無誤,但竟然把他的生卒年月日一併列了進去,這樣目中無人的行徑讓他腹內竄起了一把無名火。他很想開口喝叱對方不知天高地厚,竟敢小覷自己,但卻一句話也說不出來。青年神態依舊冷靜,就這麼挺直著腰桿站在他跟前,映著支離破碎的月色,並不特別開闊的雙肩驀地給人一種好似能承起整座夜空的強韌錯覺。
  
  ──他恍惚間似乎也明白,對方並非有意相激,也不是在逞能,只是在陳述一樁事實。
  
  從來沒有如此怯場過,宮無忌心没由來的抖了抖,在腦中迅速搜索著青年的隻字片語。
  
  他說他姓易⋯⋯
  
  宮無忌忽然變了臉色,「易天涯?風雨閣的易天涯?!」
  
  黑衣青年平淡地點了點頭,「是我。」
  
  
  宮無忌心沉了沉。就算知道了對方是易天涯,他卻仍然一點頭緒都沒有。
  
  江湖上,易天涯是個透明的謎團──人人聽聞過這號人物,卻沒有人清楚他的來歷;人盡皆知他是個劍客,卻沒有人知曉他師承何處、劍法為何,彷彿他的身份和武學都是一片空白,卻可怕得教人無法忽視。
  
  眾人只知道他六年前雲山一戰成名天下,從此聲勢扶搖直上雲霄,是赫連覆雨麾下重要心腹之一,劍術奇詭,出手狠辣,黑白兩道不少高手喪於他劍下。
  
  如果說赫連覆雨是傾覆江湖的魔神,那麼易天涯便是驚起武林的煞星。
  
  而現下,這個令人聞風喪膽的煞星竟然現身於靈山這邊陲地帶,甚至指名道姓要取自己的項上人頭,即便是看遍風浪無數的宮無忌都不免有些措手不及。但畢竟在這爭鬥是非不斷的江湖中浮沉數十載,什麼惡鬥危險沒經歷過,他很快便收斂了心神,冷笑道:「是赫連覆雨派你來的麼?能找到這裡,也算你們有點能耐。」
  
  天涯並不作聲,只是右手探向腰際,寥然地撫了撫烏黑的劍鞘。
  
  宮無忌衣袖一擺,藏在袖中的判官筆立即滑入手中。捏緊了跟隨他征戰多年的武器,熟稔的觸感讓他安心許多,像是多個了比肩齊力的戰友一般頓時勇氣倍增。
  
  對方畢竟是個初出茅廬的後輩小生,再怎麼聲名遠播,量他也絕無可能以一己之力,挑了整座飛雪宮分舵!
  
  「你既然來了便應該知道,飛雪宮分舵豈是容閒人擅闖的地方?你縱使殺得了我,也斷然下不了山!靈山上遍佈飛雪宮的部眾,個個都是眾裡挑一的好手,光是一個流雪飛花陣,就足以讓你插翅難飛,命喪此地!」
  
  提起手下幾名勇將,宮無忌頓時有恃無恐。就算威名及不上易天涯,飛雪宮手下也絕非等閒之輩,飛雪宮又以奇門陣法聞名,聚一眾高手之力,發揮出的力量非同小可,再結合迷陣以眾擊寡,只要出手,必使敵人血濺當堂、三步斃命。

  
  這些年下來,死在飛雪宮陣法下的外派高手多得不計其數,這也是飛雪宮在群雄鼎立的邪派勢力中能夠屹立不搖的原因之一。雖然近日因故調走了一部份的部將,但剩下的人數依然佔有優勢,在伏擊這一方面,他很有信心。
  
  非常有信心。
  
  月色落在天涯的面容上,染得眉眼間都透著一層淺淺的幽光。靜靜聽完宮無忌一席話,他若有所思地點了點頭,平靜而簡單地答道:「流雪飛花陣,是很厲害。」
  
  「⋯⋯」宮無忌心緒一震,頓時警鐘大起,喝道:「你這話是什麼意思?!」
  
  天涯沒有回答,也没必要回答。
  
  風勢忽然轉了向,原本位於上風處的宮無忌立即嗅到了一股淡淡的血腥味。
  
  天上翻滾壓抑的濃雲也漸漸散開,轉為明亮的月光照耀下,他這才看清楚,易天涯一身墨染似的黑,挺直得似一根標槍,身畔烏黑的劍鞘,卻一滴一滴,淌著血。
  
  劍鞘自然不會流血。
  流血的自然也不會是易天涯。
  
  「你──」宮無忌微微一晃,聲音不自覺有絲乾啞:「你破了陣⋯⋯?」
  
  「破了。」天涯冷冷道,口氣依舊無足輕重的平淡:「人,都死了。」
  
  「死了」二字話聲未落,站在懸崖邊的宮無忌人影一個閃動,身形如電,竟似一道飛鏢,直直朝天涯衝來。他這下暴起突進來得毫無徵兆,讓人完全措手不及,手中判官筆金光飛轉,筆尖直指天涯眉心!
  
  飛雪宮有三絕:陣法、暗器、以及輕功。宮無忌年齡雖長,一身輕功卻是十分了得,只見衣袂躍動,影子似乎在夜霧中一化為三,黑影團轉,人已撲至天涯跟前,尖銳的筆尖下一秒便要沒入天涯額際──
  
  叮!
  
  清脆的一聲響,判官筆抖了抖。
  
  ──他的速度的確很快,但是易天涯更快,快得簡直不可思議。
  
  看似毫無防範的神態,可在那電光石火的瞬間、風馳電掣的片刻,天涯擱在劍鞘上的五指突然收緊,單手將長劍連鞘抽出,橫立身前,判官筆的筆尖不偏不倚正擊在劍柄上那顆奕奕生輝的黑曜石上。
  
  一攻一守,兩股力量在空中一瞬的交會,宮無忌一擊不中,迅速借力向後疾躍數步,帶著血絲的雙眸燃燒著怒火,正巧對上了天涯揚起的視線──
  
  然後一震。
  
  易天涯一直垂斂著的眼眸終於抬了起來,如同撥雲見月的天色一樣,剎那的清華竟有那麼一秒震動人心的力量。
  
  
  那是一雙狹長而好看的眼,冷如劍光,清若秋水。
  
  他的眼睛也淡漠,和赫連覆雨卻是截然不同的風情。
  
  赫連覆雨的冷淡,是輕蔑,是自負,是莫測高深的孤傲。
  
  天涯的卻是淺水一樣的,帶著一點嫉俗、一點決絕的倦怠、以及一點點單薄的寂寞。
  
  可在揚起的一瞬間,宮無忌清楚看見了,深邃漆黑的眼瞳裡,那燃燒著某種堅韌意志的火光。並不特別耀眼熾烈,卻自顧自生生不息,堅定專注得讓人無法不去留意。

  他手中的劍尚未出鞘。
  
  但宮無忌只覺得一股凌厲的劍氣鋪天蓋地襲來,滲入天地月色之中。

 


 

 

哦哦哦,我武俠魂爆發了!!!!(灑花)

然後發現天涯一離開覆雨整個氣勢大變啊有沒有!

覆雨:不怪他,是我氣場太強烈~ (謎:這位先生你自我感覺可以再良好一點...

天涯:....................... 分明就是惡毒小姨寫崩了吧!(翻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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