墨邪很少這樣歇斯底里的哭。彷彿所有情緒隨著身上的傷口結痂、凝結成疤,緊緊鎖在了表層之下,常人根本無法觸及。而南宮絕羽的出現以及這似曾相識卻人事全非的場景如同一把刀,狠狠刨出了他竭力埋葬的回憶和情感。

  不甘、恐懼、怨恨、失望⋯⋯

  但更多的,是委屈⋯⋯

  他一方面不想見到這個讓他心煩意亂的男人,另一方面卻希望他在場,恨不得踢他咬他對他咆哮,把這幾年積累下來的委屈和恨意一次發洩在他身上。他叫他走,可當對方真的一聲不吭的離去時,他卻又無法避免地感到失落⋯⋯

  完全不知道該如何抑制這樣莫名的焦慮及絕望感,他抓緊了依稀殘留著男人氣息的錦被,伏倒在床上,任憑淚水模糊了自己的視線,直到眼前一片漆黑。

  兀自煎熬著的蠟燭燃盡了最後一截燈芯,嘶一聲熄滅。

  黑暗中,斷斷續續的抽噎聲如同他被掠奪一空的情感,空虛得淒涼。


  ※ ※ ※ ※ ※ ※ ※ ※ ※ ※ ※ ※ ※ ※


  他不記得自己是什麼時候失去意識的,只知道自己再度睜開眼時天已大亮,已有侍僕替他送上了飲食、湯藥以及更替的衣物。都是他没見過的生面孔,大概也不清楚他的身份,態度十分恭謹,雖然不免好奇地對他多注意了兩眼,卻沒有以往無弦宮部眾看待他時那樣敢怒不敢言的鄙夷神態。

  所有細節都打點得很妥當,甚至連服飾都是他喜愛的樣式,只是這間臥房的合法主人卻沒有再回來⋯⋯ 直至夜幕低垂都不見他的人影⋯⋯

  這讓獨自一人待在房裡的墨邪有些焦躁。他並不知道,南宮絕羽另有一間寢居──自從四年前把他逐出無弦宮的那夜起,這個男人便搬出了自己的臥室,將整個房間原封不動地鎖上,連同對他的所有回憶一道封印,再也不去碰觸。

  就是排斥,他下意識裡還是等著南宮絕羽回臥房就寢,可這樣的期望終究還是落了空。

  四顧無人的孤寂讓他原先激動的情緒漸漸平復下來,取而代之的是死灰般的淡然及悵惘。面對著南宮絕羽差人端來的湯藥,他不禁生出一股念頭:要是就這麼砸了碗或是拒絕服用,會否引出那個顯然刻意迴避著他的男人?可這樣的想法很快就被屏除,然後深深痛恨起自己想要見上對方的軟弱心態。於是他沒有絲毫的抗拒,默默喝下了那些苦得讓他連膽汁都想一同嘔出來的湯藥。

  或許這也算是一種消極的反抗──他越是配合,對方就會越快放他自由,從此一刀兩斷再不相見⋯⋯

  可捱到了第四日傍晚,他悶得再也無法在房內端坐下去。


  無弦宮雖然座落在煙雨城中央,地勢卻比周遭建築要高出許多,四面又被石磚堆砌出高高的牆垛,有種與世隔絕的孤立感。

  夕陽照在石子路上,映出了玫瑰銅的色澤,墨邪獨自穿過了花園,不自覺走向了城牆的邊緣。站在熟悉的位置,他任由清風捲起他的髮絲,只是沈默地俯瞰著下方節比鱗次的房屋,接著又望了望遠方的山脈和廣闊的天際,最後收回了視線,落上了手邊一株遲開了的重瓣棣棠花。

  看著花兒在風中搖搖欲墜,他伸出右手將之一把捧起,忍不住低低嘆了一口氣。

  這種花,無弦宮裡種了很多,因為他很喜歡。

  多少次,他靠在這城牆邊弄著花,眺望著遠方,心焦又期盼地等待男人歸來⋯⋯

  再也無力和加劇的風抗衡,花兒自枝椏落下,在他掌心散作一片一片濃黃色的花瓣,隨風零落飄散。墨邪連忙闔起掌,指尖卻來不及抓住,一聲呼喚自城牆另一端響起,一個人影迅速朝他的方向奔來。

  「墨邪!」

  是青嵐。紮起的長髮在背後飄揚,斯文的面容佈滿急切,雙眸因驚喜而發亮,他三步併坐兩步奔至墨邪跟前,一把抓住了他的手臂。

  「墨邪⋯⋯真的是你!上蒼保佑你還活著!我一直以為、一直以為──」打住了接下去的話,青嵐看著他蒼白的面容,又是笑又是蹙眉,激動得有些語無倫次:「讓我看看⋯⋯ 你好像高了些,也成熟多了⋯⋯」

  當年墨邪離開的時候才十九歲,充其量只不過是個大一點的男孩。墨邪可以算是他們養大的,情感非一般可言,尤其以主張帶他回無弦宮的青嵐為最。即使知道他犯了無可饒恕的大罪,心軟的青嵐對他仍是心疼多過於責難。

  「青嵐⋯⋯」墨邪生澀地喚了一聲。

  當年無弦宮裡和他最親近的三個人,南宮絕羽或許對他平淡,玄硯和青嵐卻一向對他寵愛有加。這樣重逢的場面對他而言無疑十分尷尬,可面對著人是青嵐,他擺不出高傲冷漠的姿態,只能手足無措地垂下頭,倒有幾分從前撒嬌似的委屈。

  「玄硯出城去了──若他知道你平安無事,肯定高興死了!」青嵐稍稍平復了激動的情緒,關切地撥了撥他的長髮,「⋯⋯怎麼臉色這麼憔悴?」

  目光觸及墨邪額際的淡淡疤痕,他臉色黯下:「這些年來⋯⋯你過得還好嗎?」

  墨邪想答好,但看著青嵐的視線有些模糊,喉頭一陣發澀,最後只能無聲地點了點頭。明白他的心境,青嵐難過地蹙起了眉,思索了一下,勸解似地無奈低嘆:「宮主他⋯⋯ 四年前並不是有意傷你的⋯⋯」

  「那是自然。」青眸流瀉出一絲痛楚,墨邪嗤地冷笑:「⋯⋯他意圖殺了我。」

  面對他譏誚的回應,青嵐也不惱怒,神態依舊沈靜而溫和:「他如果真的想要你的命,你根本沒有活命的可能。」

  當年的墨邪體質何等虛弱,靈力又完全被封印住,依南宮絕羽的身手,若真下了殺手,他哪裡有機會逃生⋯⋯

  「呵⋯⋯」苦澀笑了笑,墨邪輕輕抬起了歪斜的十指,神情漠然而諷刺:「是,他的確是没真的要了我的命──他殘了我⋯⋯讓我受盡折磨、生不如死!」

  「墨邪⋯⋯ 」難受地別開視線不忍看他的殘指,青嵐滿腹的懊悔:「對不起,當初我和玄硯没能阻止⋯⋯」只是再怎麼心疼,旁觀者清,當局者迷,有些話他還是得說:「我知道這些話你可能聽不進去,可宮主他真的盡了他所能在保護你了⋯⋯ 他從來没讓任何人傷害過你的,不是麼?」

  「⋯⋯⋯⋯」

  墨邪不答,只是轉過身子,遠遠望著被夕陽染紅的群山。

  「他這個人,沒有心⋯⋯」半晌,他隨手折下了最後一朶花,倦怠地輕嘆。

  以眼角餘光瞥見青嵐張口欲辯,接著淡淡補充:「即便有,也是冷的。」


  青嵐愣了一下,脫口道:「那是因為──」

  「讓我一個人靜一靜好麼?」冒然打斷他的話,墨邪轉過頭朝青嵐抱歉一笑,笑容有些故作鎮定的勉強。

  明白他執拗的性子,青嵐嘆了一口氣。

  兩人之間的糾葛,原本就沒有第三者介入的餘地。以他的身份來說,也踰了矩。

  微微點了點頭,他不再多言,看著墨邪側影的眼神透著些許不捨,卻還是依言轉過身,緩步離開,放情緒一片紊亂的墨邪獨自倚在城牆邊,怔怔望著遠方出神。


  昏紅的天際,朦朧的淡淡的紅。

  站在城頭,墨邪有些寂寥地看著腳底下一簇一簇亮起的燈火。

  帶著寒意的風吹開了他繚繞的髮絲,柔軟飄逸的白色衣料翩躚翻飛,似是隨時要化作一道流光隨風而逝。

  他卻沒有跨出任何一步⋯⋯因為這是他目前能活動的最大範圍了。

  為了預防他逃跑,南宮絕羽已經把無弦宮層層設下護印,只要他稍微越界便會有所警覺。而以他目前的狀態,實在沒有和那男人硬碰硬的力氣。

  墨邪唇角揚起了極淡極淡的笑意。

  ──他還是像以前一樣,用這樣強硬的方式,在限制著自己⋯⋯


  青嵐的話,不期然在他腦海裡再次浮現。

  ──他盡了他所能在保護你了⋯⋯

  目光垂落在被南宮絕羽親手折斷的手指上,青綠色的眼眸怔然,想起來的,卻不是四年前那場慘案,而是更早以前,一些沾著灰塵的,泛黃卻溫暖的記憶⋯⋯


  他想起很多很多年前,煙雨城裡的燈會,也是這樣一盞一盞點亮了全城。他跟了南宮絕羽出去,或者,嚴格來說,他將南宮絕羽帶了出去。

  人類世界的繁華和熱鬧看得他目不暇給,深深迷醉在五顏六色的光亮和色彩之中,可出於對人潮的不安,他拉住了他的衣袖,拖住了南宮絕羽的手。

  清冷的青年蹙了蹙眉,卻沒有甩開他,就這樣讓他牽著,並在他不安的時候主動將他藏在了身後。最後,把累透了的他抱回了無弦宮⋯⋯

  當時他幾乎忘記了,自己是一隻妖物的事實。他總是以人形的模樣在煙雨城內外走動,進進出出無弦宮,絲毫沒有任何的不妥。


  直至十四歲那年的某個夏日,他獨自在煙雨城外圍玩耍。時值黃昏,他已經準備要打道回府,卻不巧撞上了三個行走江湖的除妖師。

  當時他還不大懂事,情感也未開竅,完全不明白為什麼這幾個人類要欺負無力反抗的他,更不明白他們為什麼要撕開他的衣衫,掐住他的脖子⋯⋯ 現在想來再自然不過。一隻漂亮年少又完全不知道何謂反抗的妖物,只能任人為所欲為,在除妖為職的人類面前簡直是最肥美的獵物。可那當下他只是出於本能地掙扎嘶叫,根本忘了自己身體雖然孱弱,卻是有爪牙的──因為他太習慣了,南宮絕羽嚴令禁止他傷人⋯⋯

  可想而知,這樣徒勞的抗拒換回來的只是更粗暴的對待,他們打了他幾個巴掌,打得他頭暈腦脹,又痛又委屈。他已經忘了時間有多長,或許只是很短很短的片刻,可當下恐怖無助的情緒卻無比鮮明地刻印在腦海裡。好在什麼事都還來不及發生:那夥人才撕開他裡衣,遲遲等不到他回去,循線尋來的青嵐、玄硯、以及南宮絕羽便破門而入⋯⋯

  後來具體發生了什麼事他也不清楚,因為還没自驚嚇中回過神來已被南宮絕羽打橫抱起,帶回了無弦宮。

  後來根據青嵐說,南宮絕羽廢了那幾個人的功力,逐出了北嶽,流放北荒離⋯⋯


  他只記得嚇壞了的他連哭都哭不出聲,只是滿腹的委屈,把頭深深埋在對方懷裡啜泣。南宮絕羽熟悉的氣息讓他情緒稍微平復,可同時對方身上那股冷厲的煞氣讓他不由自主感到惶恐。雖然緊閉著眼,他卻能從氣味中分辨出自己被帶回了臥房的床上,才想要將對方的衣襟抓得更緊,一隻有力的大手覆上他的指,扯開了他顫抖的手。

  没能抓住那男人離開的衣角,被扔下的他頓時生出了一股前所未有的恐慌和孤單,卻只能眼睜睜的看著對方消失在眼前,害怕得瑟縮在床上嗚咽。

  過了一陣子,門再度被推開,淚眼模糊的他看不清來人是誰,卻能從那陰寒的氣場得知是南宮絕羽。

  還是什麼話也沒說,南宮絕羽在床邊坐下,伸手自捧回來的水盆裡拎出一條毛巾擰乾,撥開了他被淚水黏在面頰上的髮絲,不怎麼溫柔、卻很仔細的替他擦臉。

  冰冷的視線落在少年被扯得凌亂破碎的白衣上,他寒眸凝縮了幾分,當晚第一次開口,低聲問:「受傷了麼?」

  他虛弱搖頭,伸手抓住了對方的衣袖,掙扎著靠進對方懷中,尋求庇護地蹭了蹭。

  也是第一次,他察覺了浮動在他周圍的敵意,他敏感地發現,他一直以為的安全其實遍布了危險。

  南宮絕羽亦是超常的沉默。現在想來,他為著自己處分了那幾個除妖師,已經違背了他身為無弦宮宮主的職責。

  他是個人類。同時亦是個除妖為職的人類。即使在他自己的領地裡,也沒有理由或是權力干涉同行殺害一隻妖物的。


  只是那時的自己分不清楚這些區別。他只知道,身旁這個人會保護他。

  「不要推開我⋯⋯好嗎⋯⋯」眼淚再一次滾落,他委屈地抽噎,「不管發生麼事,不要推開我⋯⋯ 我怕⋯⋯」

  他怕⋯⋯ 從指縫中溜走、一無所有的感覺⋯⋯

  這次,南宮絕羽沒有推開他。

  輕撫著他哭得一聳一聳的單薄背脊,他只是將他抱得更緊了一些。

  他的表情冷酷而焦躁,想了想,他解下了身上刻著無弦宮印記的玉珮,將自己的隨身信物掛在了他的胸前。

  「帶著,別拿下來。」

  ⋯⋯

  ⋯⋯


  可是曾幾何時,這些回憶色調變了,染上了一層血⋯⋯



  天色整個暗了。全城的燈火已燃起,在氤氳的霧氣中熠熠生輝。

  墨邪靜靜站在風中,最後收回了空靈的視線。


  ──他的確没讓任何人傷害過自己,正如從前給過的承諾⋯⋯

  ──可傷自己最深的人,卻是他。



  黯下的青眸如同湖水的倒映那樣深邃,卻躍出了幾許堅定決絕的火光。


  ⋯⋯他有些話,想對那個男人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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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練瀲 發表在 痞客邦 留言(0) 人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