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放手。」

  冷脆的聲音,不帶半點情感。

  墨邪本身就是不由人擺佈的執拗脾氣,這些年在北荒又被奉為君臨一方的狐王,居移氣,養移體,言談神色之中自有股身居高位者特有的氣質,讓人不自主地聽從。

  只可惜南宮絕羽非尋常人等,並不買他這筆帳。

  冷冷和他對視,他手上勁道沒有絲毫收退,清冷的長眼微瞇:「認清楚目前局勢,墨邪。現在是你落在我手中,別這麼任性妄為。」

  「哦?」微微仰起尖尖的下顎,墨邪嘲諷一笑:「是,我就是任性妄為,你想拿我怎麼樣?你要祭陣法出來修理我?拿冰璃鞭抽我?還是直接用太儀劍砍死我──」

  南宮絕羽的答覆很冷淡,卻有效地噎住了他的挑釁。

  扳住墨邪肩頭的手滑下幾吋,長指掃過了精緻的鎖骨,在了心臟上方約莫三寸的地方停了下來,「依你現在狀況,我只消一個動作,就可以讓你這幾年來的修為全廢。」

  他說得輕描淡寫,神色依舊冷峻,卻在掃過對方額上未乾的冷汗時稍稍動容,流露出了一絲近似焦躁的陰暗情緒。

  就墨邪這副單薄的身子,根本禁不起反噬的力量,從頭就不應該折磨自己勉強修煉,分明是在和自己身子過不去⋯⋯ 卸去他的功力,或許對他身體來說會輕鬆很多⋯⋯

  可再怎麼不以為然,兩人既然已分道揚鑣,這便不是他有餘地置喙的事情,因此他只不過蹙了蹙眉,並沒有更進一步的表示。

  修為全廢⋯⋯ 意味著這些年來的努力付諸東流、同時失去了自保的最後一點力量⋯⋯

  「⋯⋯」知道自己目前無力抗衡,墨邪眼神一黯,凝聚在雙手的一點力量隨之消散,徹底放棄了掙扎,只是用一雙清澈如水晶的眸子緊緊瞪著他,口頭上卻沒有絲毫鬆動。

  「我是狐王,記得麼?」他淡淡問:「為什麼不廢了我?」

  「我在等你的答覆。」長眸微微凝縮,南宮絕羽沒有正面回答他的問題。

  「你想清楚了?是要回北荒還是──」他頓了一頓,隱忍地斂下了視線,「留下來?」

  「留下來⋯⋯?呵⋯⋯」

  墨邪嗤一聲輕笑,目不轉睛地仰望著他冷峭的面容:「憑什麼?我憑什麼留在無弦宮?而你⋯⋯又憑什麼留我?」晶瑩剔透的眼睛蒙上了淡淡的煙霧,清淺的笑裡佈滿諷刺的輕嘲,「留下來⋯⋯好讓你監控著我,把我囚禁在這座城──不,這幢樓裡麼?」

  不⋯⋯ 這不是他要的。他的確曾經很想回到這個男人身邊,也以為自己可以不顧一切原諒他所造成的傷害,畢竟只不過是個誤會、而他又愛得那麼深⋯⋯ 可當機會真正擺在了他的面前,他卻意外的一點也開心不起來,反而像失去了什麼似的,酸澀得很悵然。

  這個男人還是和以前一樣,什麼都肯給,卻偏偏不給他最渴望的東西。

  ──你怕我傷人,卻不怕我傷心⋯⋯

  既然如此,留下,又有什麼意義?

  「我回北荒。你滿意了?」呼出一口長氣,墨邪恢復了一貫的冷淡:「可以放開我了麼?這姿勢很難受,我不舒服。」

  靜靜看著他蒼白如玉、卻堅決如鐵的面容,南宮絕羽没作聲,只是很輕很輕的點了點頭。他提出的要求墨邪當面給了明確的答覆,心裡懸著的一塊石頭落了地,事情也如他所想的進行著,理當該鬆一口氣才是,他卻像悶著什麼似的,竟有幾分不快。

  「很好。」以冷漠的姿態壓下了那股沒有來的焦躁,南宮絕羽淡淡開口,鬆開了對他的箝制,站起了身。好不容易恢復自由的墨邪也跟著坐起了身,猶然帶著警戒的視線隨著男人移動至桌旁。

  空蕩的桌上立著一個小小的暖爐,上頭擱著一個小陶鍋,雖然不清楚裡面裝的是什麼,墨邪卻直覺感到不是藥物。也不須要他猜測,南宮絕羽隨意掀起了鍋蓋,一股清甜的香氣跟著流瀉而出,佈滿了整個房間。

  食物的氣味讓飢腸轆轆的墨邪不自覺嚥了嚥口水,但認出鍋子裡裝著的是什麼東西後心臟驀地一窒,頓時胃口全無,只是突然的鼻酸。

  是魚片粥。

  ⋯⋯

  ⋯⋯

  南宮絕羽茹素,雖沒有明令規定,但無弦宮上下伙食跟著不沾葷腥。

  只有他,是個例外。

  他不介意吃菜,可畢竟是隻嗜血的狐妖,長期全素的菜餚並不合他的胃口,年紀太小也搞不清楚哪裡不對,雖然不喜歡卻也沒抱怨,仍是乖乖吞了下去,只不過越吃越少而已。反而是南宮絕羽留意到他異狀,主動下了命令讓廚房另外替他準備三餐,滿足了他的口腹之慾⋯⋯

  曾有那麼一段時間,他覺得,自己在男人眼前是特別的。

  可這樣的特別,此情此景,卻顯得格外的殘酷。

  ──既然決定對我狠心,又何必在細節處掛心?

  讓他深埋的情根又有些許的甦醒,剪不斷,理還亂。

  墨邪心裡五味雜陳,南宮絕羽倒是全然無心。差人熬了這碗粥純粹出自習慣始然,自然沒有注意到墨邪奇怪的反應,自顧自舀了一碗,走回床邊遞到了他跟前。

  「餓了?多少吃一些。」

  墨邪想也不想便悻悻別過視線,「不餓。」

  這樣明顯賭氣的反應讓南宮絕羽長眼瞇起,吸了一口氣,耐著性子低聲道:「我沒下毒。你體力已經透支,犯不著和自己為難。」

  「我說了,我不吃!」他幾乎可以算是好言相勸的態度讓墨邪没由來一股氣,只覺得委屈又忿恨,仰起視線,恨恨瞪著對方漆黑如墨的眼瞳。

  「你以為,踢我一腳再給我塊糖吃,我就會感激涕零?」他低笑,有些訝異自己竟然還笑得出來,聲音苦澀得發顫,「南宮絕羽,我在你眼裡,當真就這麼賤?」

  瞪著他的青綠眼睛透明而清澈,卻承載著幾乎滿溢的悲哀,如同易碎的玻璃,彷彿只要一點點衝擊,便會碎成千萬碎片化為塵埃。

  南宮絕羽沈默了半晌,深邃眼底一貫的深不可測,沒有鬆動也沒有退讓,只淡淡道:「趁熱,喝了。」雖是命令,語氣卻放軟了幾分。

  「⋯⋯」深吸了一口氣,墨邪瞪著那碗香氣四溢的粥,又抬眼怒瞪端著粥、面無表情的男人,氣惱得微微發起了抖,連話都說不出來了。

  這男人,從頭到尾都沒有顧慮過他的心情或感受,甚至對他的控訴裝聾作啞,繼續強迫他接受他殘忍的施捨⋯⋯

  若是可以,他真想一巴掌打飛那碗粥,好歹也解氣⋯⋯

  ⋯⋯但是端著碗的人是南宮絕羽。

  不管再怎麼惱恨怨懟,他沒有那膽子摔了他端來的粥。而且直覺告訴他,他要是真的翻碗了,接下來不好過的人絕對是自己。

  和南宮絕羽硬碰硬實在不是一個明智的選擇,尤其是在自己全身無力,毫無反抗力量的時候。所以,他只是抿緊唇,瞇起了眼,不肯去看幾乎湊在他鼻尖的碗。

  「我再問你一次,喝,還是不喝?」南宮絕羽清冷的目光掃過他細緻卻倔強的面容,「你該知道,我有很多種方法可以讓你喝下去。要我逼還是自己來,你自己挑。」

  「⋯⋯」咬了咬牙,一方面是清楚落在下風的自己只能任由對方為所欲為,一方面也實在是餓了,墨邪猶豫了幾秒,最後恨恨吸了一口氣,壓抑地低聲道:「我自己來。」

  看著他妥協地接過碗,南宮絕羽黑眸掠過一絲滿意的微光,但是視線在接觸到墨邪的動作後,隨即又暗淡了。

  墨邪半靠在床頭,垂首默默看著那碗粥,表情並沒有多大變化,但是捧著碗的手卻不住的顫。費了好一番功夫才將碗固定在左手掌上,他用傾殘的右手指笨拙地捏住湯匙,好不容易舀起一匙粥,卻抖落了大半的湯汁⋯⋯

  他的表情還是一樣無動於衷的平淡,彷彿早已習慣如此殘缺⋯⋯

  南宮絕羽只覺得一顆心不斷的墜落⋯⋯墜落⋯⋯直沒入無底的深淵。

  曾經,這是很漂亮的一雙手。

  白皙、乾淨、修長而俐落,寫得出一手好字、可以夾著棋子和他對弈、也能熟練地替他的腰帶打上漂亮的結⋯⋯

  ⋯⋯

  ⋯⋯

  他沒有後悔過當年對墨邪痛下殺手。

  對於取過人命的妖孽,他一向寧可錯殺也不會放過,更何況所有證據都指向他,而他又在屍體旁,喝著血⋯⋯

  若是時光能夠重來,他即使不情願,也還是一樣會動手。

  但是此時此刻看著他傾殘的十指,他卻無法克制地感到自責。


  想也沒想,他已經大步走到床邊,伸手奪過了碗。

  正認真在和湯匙奮戰的墨邪驚訝地抬起了頭,看著他撩襬坐在了自己身邊,熟悉的冷香再一次襲來,將他層層環繞。

  「我來。」聲音還是淡淡的,聽不出情緒。

  「呵⋯⋯」墨邪垂下手,青眸和他對望著,唇角揚起一絲嘲諷的苦笑:「你連最後的一點自尊,都不肯留給我?」

  南宮絕羽只是舀起一勺粥,仔細的吹涼,送到他唇邊。

  深邃的眼眸凝視著他的清澈碧眼,眼神堅定,不容一絲一毫的拒絕。

  「張嘴。」回覆他的是簡短的命令。深色瞳眸裡平靜得不見半點漣漪。

  明白抗拒一點用也沒有,墨邪碧綠的眼睛陰暗了幾分,卻不再開口。

  ──反正,身心都被踐踏遍了,還差這麼點自尊麼?

  俊秀的眉宇間浮上諷刺的笑意,他馴服的傾身湊過唇喝下了粥。

  ⋯⋯那神情,苦澀得讓南宮絕羽不想多看。

  有些隱忍的轉過視線,他沈默而仔細的喂著他,直至碗見了底,露出底部精美的瓷紋。

  「還要吃麼?」他低聲問。

  墨邪意興闌珊地搖了搖頭。這樣的距離、這樣的動作,驀地讓他胸口一陣悶,一股莫名的厭惡感衝上心頭,推開了南宮絕羽想要撥開他垂落髮絲的手,「出去!」

  他真的不明白,這男人怎麼可以如此若無其事,一切如昔,好像四年前那恐怖的一夜全然沒有發生過?他帶給他的傷害、對他的冤枉,難道是可以這樣船過水無痕的麼?

  未免也太好打發了⋯⋯

  竭力克制的情緒再也無法壓抑,所有的委屈心酸以及忿恨泉湧而出。一滴眼淚還來不及抑制便滑落眼眶,墨邪恨恨咬住唇,環住了膝,低吼聲都微微哽咽了:「出去!」

  他不想看到他⋯⋯也不要他的關心。一點點都不要。

  他甚至不知道,他究竟是恨南宮絕羽還是自己多一些⋯⋯


  他突然流露的脆弱讓南宮絕羽不禁一震,斂下的眼底竄過一絲複雜的情緒。

  他很不喜歡看到他哭。從以前到現在一直如此。

  雖然,總是他把他弄哭的⋯⋯


  任由墨邪將他推開,出乎墨邪意料的,南宮絕羽靜靜起身,沒有再說些什麼,也沒有任何惱怒不悅的表示,只是把碗放在了床頭的茶几上,一斂衣袖,頭也不回地走出了房間。

  「⋯⋯」怔然望著門開、門掩,他一襲夜色長袍消失在眼前,徒留一室尷尬的孤單,墨邪煩躁的心頭沒有絲毫勝利的喜悅,只說不出的空虛。

  將頭埋在了膝上,臉頰貼著光滑柔細的錦緞被面,他像嬰兒一樣蜷縮了起來,抖得連落在床上的一頭墨黑長髮都微微發著顫,無法自制地啜泣了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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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練瀲 發表在 痞客邦 留言(0) 人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