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夜的風蕭瑟捲過了城樓,擾起一地紛亂的枯葉。

  庭院深處,樹影婆娑搖曳,暈黃的燈光透出廂房一隅的紗窗,在凝固的黑暗之中映出一片溶溶的光芒。房內只點著一盞明燭,光線雖然不特別耀眼,卻照得一室柔和生輝,燭光照在深色的織錦帳幔上,將偏冷的色調都染上了一層恍惚的暖意。

  南宮絕羽坐在床沿,一頭深色的長髮瀑布般遮住了他半邊冷峭面容。半摟著床上昏迷不醒的人,他有些隱忍地蹙著眉,半闔上了清冷的長眼,陷入了沈默。

  懷中的人卻抖了抖,嚶嚀了一聲,習慣性地偏過頭,有些難受又有些困倦的在他身上蹭了蹭,雙手貪戀似的,將他的衣袖抓得更緊了一些。

  輕輕嘆了一口氣,南宮絕羽伸手拂開了對方散亂的瀏海,以指撫了撫對方細膩如玉的面頰。即使眉頭深鎖、雙眼緊閉,還是無損精緻秀美的臉孔⋯⋯

  這個漂亮的孩子⋯⋯

  手指輕掃過他額際淡淡的疤痕,銳利的視線劃過了對方解開的衣襟,半赤裸的胸膛上那道猙獰的長疤清晰可見⋯⋯ 有些刺痛的別過眼,他背靠著鏤空雕花床沿,微微仰起了頭,斜睨著桌上兀流滿蠟淚、卻仍兀自煎熬著的蠟燭,眼底不期然流洩出了一絲難以言喻的苦澀。

  四年前的慘劇,他不是沒有後悔過⋯⋯

  雖然事後回想起來,對於一隻殺了人的妖物,事情根本沒有轉圜的餘地,他除了格殺以外別無他法,以他的身份來說,他對這隻狐狸也可謂仁至義盡,可每每想起,卻又是說不出的酸楚悵然⋯⋯他惱恨他闖禍,厭惡他挑釁,可他惶然無措又哀傷欲絕的那一瞥,卻在心頭縈繞不去,即使深深埋藏在腦海深處封印鎖上,卻像是雋刻在靈魂上的自己的一部份,甩不掉,忘不了。

  ──到底為什麼,要闖下這樣不容他包庇的禍事?

  也許,他當初若是不把話說得那麼冷,墨邪也不會反彈得那麼厲害,跟著惹出那樣的禍端⋯⋯ 

  他的心鎖不能開啟。但這隻任性固執的狐狸或許根本不明白事情的嚴重性,只不過是想要刺激他⋯⋯

  也如願以償了。

  長長的睫毛微微顫動,輕到不能再輕的嘆息自唇間溢出,轉瞬消逝在裊裊盤繞的薰煙之中,無影無蹤。

  他其實,從來都不想要真正傷害他的⋯⋯

  只是他要的東西,他給不起。


  ※ ※ ※ ※ ※ ※ ※ ※ ※ ※ ※ ※ ※ ※ ※ ※ ※ ※


  夢裡不知身是客,可做的,不盡然是美夢。

  四肢百骸竄上的痠痛驚醒了昏睡著的墨邪,雖然已不似先前那樣透骨蝕心的劇痛,胸口卻像堵著什麼似的悶得他喘不過氣來,迫切的急需新鮮的空氣。因此即使倦怠發軟得連動動手腳都很吃力,他還是硬撐開了沈重的眼皮。

  朦朧之中,映入眼簾的是深色的檀木床頂,以及以金絲繡著雲形紋的深色帷幔。

  睜著一時無法聚焦的空洞碧眼,似曾相識的景象讓他愣了好幾秒,待回過神來卻嚇得瞬間清醒過來,一把翻坐而起,慌亂的打量著四周。

  他坐在檀木大床的中央,身上蓋著深藍色的錦被,寬敞的房間佈置簡約而莊重⋯⋯每一吋細節他都再再熟悉不過,不是南宮絕羽的臥房是哪裡?!

  青眸迷惘又驚異地放大,他抓緊了被子,猛一轉頭便瞥見了那坐在他身側的黑衣男人,這下除了驚嚇,更多的是惱羞成怒的氣憤。俊秀的面容唰地陰冷了起來,只是披頭散髮、驚魂未定的模樣讓威嚇度打了折扣,反而顯得手足無措似的慌張。

  「你⋯⋯為什麼我會在這裡?!」

  「你昏迷了。」比起他的急躁,南宮絕羽平靜鎮定得多,開口淡淡解釋。

  「你──」

  恨恨咬住唇,昏迷前的記憶片斷片斷地復甦,想起了先前劍拔弩張、滿地殘骸的可怕畫面,墨邪臉色煞然轉為死白,心底一陣亂,驚惶又恐懼地抬起眼瞪著南宮絕羽。

  惑顏和其餘的狐妖根本不是南宮絕羽的對手,如果連他都失去意識落入了他手中,他們、他們的下場只怕更加淒慘⋯⋯這個男人出手有多善殺,他是很清楚的⋯⋯ 更何況,惑顏受了不輕的傷⋯⋯

  惑顏血跡斑斑的模樣在他腦海中揮散不去,讓他十指忍不住深深掐緊了被沿,用力得幾乎要穿出孔來。他根本不敢去細想之後究竟發生了什麼事,抖著唇想要開口質問,話語卻噎在喉頭遲遲說不出口。

  除妖本來就是南宮絕羽的職責,這裡是北嶽的地盤,他誅妖,理所當然不過,他又有什麼資格去質問⋯⋯

  所有慌張焦急都寫在了臉上,他欲言又止的神情盡落南宮絕羽眼底。

  眼也不抬,他淡淡開了口:「若你是想問你那群狐妖的安危,放心,我留了他們活口。」

  他的原則很簡單,只對傷人害命的妖物出手。墨邪的同伴尚未在他的領地裡犯事,於他而言,殺與不殺只取決在他一念之間,並無動手的必要,因此放過這群狐妖也無不可。至於和他交過手的惑顏──直覺上他隱約明白,他若殺了那隻紅眼的狐妖,墨邪和他原已夠僵硬敵對的關係,將會陷入萬劫不復的地步,連一點轉圜的餘地都不再有。

  而他因為某些連自己都不明白的原因,不自覺的避免著這樣的情況。

  再說了,比起其他妖物的死活,當時跌入他懷裡奄奄一息的墨邪,更要讓他掛心⋯⋯

  聽見惑顏沒事,墨邪懸在半空中的一顆心才稍稍落地,微舒了一口氣,雖然不大明白南宮絕羽手下留情的用意,卻也不再多慮,瞇起眼冷冷質問:「⋯⋯你將我帶回無弦宮,又是什麼意思?」

  「你體內的瘀傷若是不清除,活不了多久的。」

  「不正好稱了你的意麼?」對方平淡簡短的一席話,聽在墨邪耳中真說不出的刺耳,想也沒想便冷笑出聲:「我是死是活,你真的在乎過?你如果想殺我,真的,給我個乾脆,用不著假惺惺的做好人。這種情,我不想領。」

  話說的決絕,尾音,卻仍忍不住微微地發顫了。

  「在你給我明確的答覆之前,我要你活著。」

  忍著吞下了他的冷嘲熱諷,南宮絕羽的答覆還是一貫的冷淡。

  修長的指拂過遍佈墨邪身上尚未消退的淺淺咬痕,這太過明顯的愛慾痕跡讓南宮絕羽的冷眸倏地危險瞇起:「這些傷,怎麼來的?」

  惱火的撥開他不請自來的手,墨邪傲然揚起下顎,恨笑著頂回去:「你說呢?我是隻狐狸精,記得嗎?」

  幾年前,他曾經用過這句話刻意刺激過這個男人,也成功達到了目的。但現在黑袍男人修養和定力顯然大有進步,同樣挑釁的話,他聽了只是微微蹙起了眉頭。好半晌,他淡色的唇竟勾起一絲隱晦的笑,雖然笑裡並無半點溫度:「你總是知道,該怎麼惹我生氣。」

  「⋯⋯⋯⋯」那是因為你脾氣太壞⋯⋯ 墨邪在心裡嘀咕,卻沒說出口。

  懶得和他多言,他一把扯回了自己的衣服,掙扎著要從床上翻下。

  他一刻也不願在這裡多待。

  習慣的環境、曖昧的距離,深刻的提醒他曾經擁有過什麼,又失去過什麼。尤其是對方身上熟悉的清冷氣息,更是讓他心慌意亂、愛恨交加,苦澀得猶如吞了滿腹的黃蓮,那樣讓他眼眶忍不住泛紅的心酸。

  這裡曾經是他們兩人共用的寢居,夜夜同榻共枕而眠。他多少次賴在男人的懷裡、心甘情願卻委曲求全的承歡,只求男人片刻的溫存、稍縱的疼憐⋯⋯ 他曾經以為,這個房間是屬於他的,是他一輩子的歸宿,可某天男人為著一個素未謀面的女人把他趕了出去,而後,更對他狠下毒手,永遠的拋出無弦宮⋯⋯

  南宮絕羽表現得越是若無其事,他心底的傷口就被撕裂得更開一些。

  真的⋯⋯他把他當成了什麼⋯⋯

  一隻豢養的寵物?


  冷冷看著他動作,南宮絕羽黑色衣袍驀地一揚,有力的大手扳住他的肩頭,帶著懾人的氣勢,壓制住他的意圖逃脫。墨邪體力不敵,馬上被按倒在床上,漆黑柔軟的長髮潑墨般散落一床,鬆垮罩在身上的上衣再次散開,露出了結實修長的上身。他嘗試掙扎了一下,結果只是被壓得更緊,連床墊都下陷了幾分。

  「放手!」他氣急敗壞地咆哮,南宮絕羽卻絲毫沒有讓步,俯視著下方一臉忿恨的青年,深邃清冷的眼透出了暗沈的幽光,話聲很淡,卻充滿了警告的意味:「你瘀傷未散盡,要是亂動,會死的。」

  略帶關切意味的話語,讓墨邪全身力氣一鬆,竭力武裝而成的激動情緒有一剎那的崩潰。沈默了一下,他略微瞇起的眼睛透著點古怪的神色,似哀憫,又似嘲弄。

  「這句話,從你口中說出來,不覺得有些怪麼?四年前,你恨不得要了我的命,現在,你又想救我?然後呢?再傷我一次?」仰著頭,望著男人俊朗清逸、卻始終蹙著眉的面容,視線忽然有些模糊。他淡淡笑了笑,溫潤如玉的眼眸迷離了幾分,自嘲似的低聲嘆息:「你為什麼總是這個樣子呢?不該狠心的時候太狠心,該狠心的時候,卻又不夠狠心⋯⋯」

  這才會牽制著他,一次又一次想掙脫,卻又一次接著一次的陷落⋯⋯ 每回被傷得痛轍心扉,卻總還抱著一線微乎其微的希望,能夠在對方眼底看到自己的影子⋯⋯ 

  若他是亂世的天劫,那麼南宮絕羽便是他的情劫,逃不了,躲不過,卻亂了他一生。

  他偶然流洩的脆弱讓南宮絕羽心底一顫,胸口一陣酸澀的悶。他微微張開了口,似乎想要說些什麼,卻在看到墨邪的表情後驀地打住。

  方才無助的情緒已一掃而盡,很好的隱藏了起來。臉色雖然依舊蒼白,神情卻驕傲而鄙夷 ,清澈如秋泓的眼睛悠遠得不見分毫情感,有的,只是深不見底的諷刺。

  不再硬碰硬的掙扎,卻不代表他放棄了離開的打算。最惱恨這樣受制於人的姿態,青眸冷得結冰,直直掃向上方陰沈有如寒潭的深色雙眼。

  「放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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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練瀲 發表在 痞客邦 留言(0) 人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