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跟我回無弦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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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串柳絮在加劇的風中張揚飛起,瞬間化作無數早開早謝的雪花,幾番飄零,輾轉消逝在天與地之間。
  
  天是陰暗的,地是荒蕪的,人,則是沈默的。
  
  一黑一白兩道人影相對而立,彷彿陷入了某個凝結的時空點,耳中只聽見衣襬翻飛的聲響,兩人之間的空氣以一種緩慢的方式詭譎的流動著,形成一股深不可測的旋渦,風暴似的將兩人籠罩其中。
  

  「⋯⋯」出乎意料的答案,讓墨邪怔在當場。眼底武裝起來的冷漠疏離、淡然閒適,霎那消退,青綠色的眼睛清澈得透明,卻溢滿了另一種情感。
  
  一種無法包裝的,溫柔得近似哀傷的情感。
  
  暗色的髮絲拂動著,近在咫尺的,那張熟悉清雋、棱角分明的面孔,卻驀地模糊了。
  
  「南宮絕羽⋯⋯;」喚了一聲,他聲音忽然虛弱,「你知道你自己在說什麼嗎?」
  
  南宮絕羽眉心是蹙著的,神色雖然十分鎮定,目光卻有幾分焦躁,顯然的,內心也在掙扎。可說出口的話,依然雲淡風輕,冷靜得毫無感情:「跟我回無弦宮,一切照舊,四年前的事,我可以當作一樁意外。」
  
  「⋯⋯」綠眼依舊怔然,墨邪深呼吸了一口氣,接著笑了。
  
  不知何時開始,他開始習慣,在傷心的時候笑。
  
  越是傷心,笑得越是好看、越是溫柔,所有人只眩目於那曇花一現似的絕美笑顏,從來不會察覺,那縷埋葬在笑容背後,欲語已無聲的嘆息。
  

  一切如昔⋯⋯
  那只能藏在暗處、見不得光的情感⋯⋯
  沒有承諾,沒有地位,沒有保障⋯⋯甚至,沒有愛⋯⋯
  
  這就是,南宮絕羽的底限,他所能給他的全部麼?
  
  他為了愛情可以忍辱求全,但人的承受力是有限的,他要是忍得下來,四年前怎麼還會發生那樣的衝突,又怎麼會衍生出後來的慘劇?
  
  更何況,四年前⋯⋯四年前⋯⋯他們的關係是怎麼結束的⋯⋯
  
  直到現在,揮之不去的惡夢依然纏著他。瀕死的回憶太過慘酷,對方的反臉無情教他膽寒,而這個傷得他透徹的男人,竟然還可以若無其事的要他回去,彷彿什麼都没發生過?
 
 
  輕笑著,墨邪揚起頭,平靜開了口:「南宮絕羽,我只問你一件事。」
  
  語氣隨性地淡漠,垂在身側傾殘的十指,卻微微的握緊。
  
  「你到現在,還認為,是我殺了司空豔雪的麼?」
  
  一字一句,彷彿詢問天氣似的淡,暗地裡,卻翻騰著一股無以宣泄的鬱憤。
  
  南宮絕羽沈默了半晌。繚繞的寒氣再次竄上那雙犀利的長眼,冷冷的,望穿對面那雙透著一絲急切的青眸。神情仍舊清冷,他緩緩道:「你要我怎麼不相信?」
  
  「她死在你跟前,身上傷口是狐妖所傷。你是煙雨城裡唯一一隻狐妖,被發現時,正在屍體旁喝血。這樣的證據,還不夠麼?」
  
  他頓了一頓,冰冷的眼底,蒙上一層陰霾。
  一股好似與生俱來的冷肅氣息再次繚繞,沒有感情得讓人不由自主地感到心寒。
  
  「⋯⋯更何況,在出事前一日,你親口威脅過我,要對她不利。」
  

  他自認,對墨邪,他已經仁至義盡,甚至超越了一般的範疇⋯⋯
  
  在司空豔雪的慘劇發生之前,煙雨城一連三夜,已經有四人遇害。死者皆是平民百姓,他也親自檢視過了,全是狐妖所為。而墨邪,是煙雨城內,唯一一隻妖物。
  
  當時所有的矛頭都指向墨邪,就連無弦宮的部眾都開始騷動,可他卻全壓了下來,直到那一晚,他親眼目睹墨邪跪坐在地上,舔舐著自女人劃破的喉嚨裡流出來的,鮮艷腥紅的血液⋯⋯
  

  有些隱忍地輕闔上那雙過於深沈幽暗的眼,他低聲道:「你,還有什麼好說?」
  
  「不⋯⋯」墨邪只顫抖著唇笑了笑:「你說的都很對。我沒什麼好說的了。」
  
  他啞口無言,百口莫辯。
  
  這才恍然理解,世界上最遙遠的距離,不是生與死,也不是愛與恨,而是站在深愛的人面前,受盡誤會,費盡心思,卻無法讓對方相信自己。
  
  掛著勉強的微笑,他裝作不經意地輕拍掉落在衣袖上的柳絮,映著湖光水色的青眸卻透出幾許無奈,幾許苦澀:「反正,不管我說什麼,在你眼底,我徹頭徹尾,只不過是隻妖⋯⋯」
  
  「難道不是麼?」南宮絕羽淡聲反問。
  
  墨邪安靜了半晌,凝視著他彷彿冰雪砌成,立體精緻,卻冰冷得不帶任何情緒的面容,接著出期不意地突然笑出了聲:「⋯⋯是!我是,我當然是!哈哈哈⋯⋯」
  
  他笑得如此歡快,略顯激動的反應,讓南宮絕羽再次不解地蹙斜飛的眉。薄唇微啟,他正想說些什麼,卻被墨邪打斷了。墨邪已經止住了笑,側過身不再看他,微微揚起下顎,青眸有些悠遠地望向湖心深處。一襲雪色的白,宛如枝上一彎最後的殘雪那樣單薄,就連開口的語氣,都是那樣若即若離,轉瞬即逝地惆悵:
  
  「你還在掙扎,不是麼?其實不必這麼勉強自己⋯⋯我不會和你回去的。」
  
  ──在你趕我出去以後,我便已經理解了。
  
  我的存在,只會讓你苦惱⋯⋯
  既然如此,又是何苦要我回去,讓我不快樂,你也不快樂?
  

  「你擔心的是什麼,我也很清楚──」
  
  「你大可不必這樣刻意劃分我們之間的距離,這點自知之明,我還是有的⋯⋯」自嘲一笑,他目光投向遠方,「四年前,我已經死心了。」
  
  他話聲很淡,彷彿和自己全無關係那樣的淡。令人忘俗的俊秀眉宇,泛著一層看透釋然的神色。只是那雙眼睛,那雙綠得有如新生嫩葉的眼睛,依然盛滿憂悒。
  
  南宮絕羽聽著,視線轉向他,一向清冷的面容竟然有些融化,眉梢稍稍挑起,唇角忽地掀起一絲玩味的淡笑:「是麼?」
  

  接著,出乎意料的,黑色衣襬在風中一動,人已旋風般逼在他跟前。

  修長的指勾住墨邪的下顎,輕輕一抬,全無防備的墨邪只能順著他的動作揚起頭來。在他來得及反應之前,眼前忽然一暗,南宮絕羽低下了頭,有些冷、卻柔軟的唇瓣深深印上了他的。
  
  如同鼻翼前忽然被抽離的空氣,時間在剎那間停滯了。
  
  趁著他措手不及,靈活的舌已經撬開了他的齒,挑逗似地撩撥著他的舌,同時柔嫩的唇瓣被輕輕咬弄,傳來一陣陣輕微的刺痛和酥麻⋯⋯
  
  墨邪震驚過度,一時間腦海一片空白,甚至連把對方推開都忘了,只是瞪大了眼,任由對方肆意蹂躪著自己的雙唇。
  
  ⋯⋯印象中,他極少和南宮絕羽有接吻這樣親暱的行為,而且,從來都不是對方主動尋求的。
  
  下意識地想要倒退,腰卻被不知何時圈住的有力雙手緊緊環住,整個人幾乎貼上了對方,甚至,幾乎可以感受到,那掩在黑色布料底下,有些頻亂的心跳。暗色的長髮不斷掃著他的臉龐,屬於對方的清冷氣息太過鮮明強烈,讓他心跳不住加快到幾乎窒息,手腳不聽使喚地開始發軟⋯⋯
  
  
  南宮絕羽雙手攬住墨邪的腰,完全不讓他有逃脫的機會。竄入鼻翼的幽香,像絲,像網,溫柔地纏繞著他的理智,忍不住越吻越深,一開始的侵略,逐漸轉為一種連他都沒有察覺的纏綿。對方依然笨拙生澀的反應意外的甜美,讓他無法克制地想要更多,咬得更用力,直到吃痛的墨邪發出一聲微弱的哀哼。
  
  這聲幾乎淹沒在舌間唇縫之中的呻吟,卻像一記鞭子,抽散了突然高漲的慾望,在失控之前果斷地鬆開手,輕巧的推開對方抽身退開。
  
  失去重心的墨邪倒退了幾步,脫力的喘了兩口氣,這才抬頭驚駭的凝望著身旁修長的黑影。

  他的唇依然微微開著,原本極淡的唇色此刻卻是誘人的玫瑰色,佈著一些深淺不一的咬痕,唇角溢著來不及吞嚥的唾液,清麗絕美的面孔驚惶又茫然,蒼白的雙頰泛著淡淡的緋紅,模樣有些可憐,卻又有一股魅惑般的綺感。
  
  「你⋯⋯」愕愕的開口,墨邪努力穩住呼吸,但是聲音卻仍是破碎的抖著。張開口想要質問,腦中卻是一團渾沌,似乎連組織句子的能力都暫時痲痹了,只能無助的瞪著對方,瑟瑟發抖。

  
  比起他的狼狽,南宮絕羽臉色出乎尋常地平靜,平靜得像是什麼都沒有做過一樣。
  
  他緩緩的以袖口輕拭去唇角濺上的唾沫,淡淡看著他:「真的死心了?」
  
  望著他的眼神,有些嘲弄,有些輕蔑。
  

  墨邪怔了半晌,雙頰的溫度又升高了幾度,瞪著對方的眼眶忍不住發熱。
  
  ──不是因為傷心,而是羞憤。
  
  他並沒有完全忘情。
  
  南宮絕羽一個隨便的吻,他仍然無法抗拒的陷落,生理上還是本能地做出了反應。而這樣軟弱的反應,並沒有逃過對方銳利的目光,所有的醜態,盡露對方眼底。
  
  這讓他,尷尬得無地自容。
  

  微微發著抖,他有些挫敗的看著對面一身墨黑,優雅精銳一如夜鷹的男人。
  
  「南宮絕羽⋯⋯」他費了一番功夫,才擠得出字來,聲音抖得很厲害,喉頭不住發悶:「你到底、你到底⋯⋯」
  
  他像離水的魚兒,張口閉口了幾次,卻哽咽得遲遲說不出接下來的話。
  

  ──你究竟要把我傷害到什麼程度,你才肯罷休?
  
  身已經傷過了,心也傷透了,難道還不夠麼?
  而既然知道我對你這般死心塌地,為什麼,還要這樣羞辱我⋯⋯
  
  
  南宮絕羽卻彷彿對他淒慘的模樣毫無所覺,只是無情的掃了他一眼,冷冷道:「我給你三天的時間思考。兩條路,你選一條。」
  
  斂下眼,墨邪顫抖地笑了笑,低聲澀然道:「如果⋯⋯我選了第三條呢?」
  
  夜色的瞳眸,霎時湧起了冰冷詭譎的風雲。
  
  敏銳的目光卻掠過了對方慘淡的面容,危險地凝縮,毫不退讓的射向遠處,對上了一雙隱沒在暗處,如燐火般熠熠燃燒的怨毒紅眼。
  
  神色不改,他只淡淡道:「你不會想選第三條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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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練瀲 發表在 痞客邦 留言(0) 人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