赫連荷風的居所名蘭院,在東區最僻靜的一角,不比赫連覆雨所住的北院占地遼闊,兩進的院落,接著後園。正房是窗明几淨的明堂,左右次間分別做為寢居與琴室,西廂是書房,東廂則是冬日養花用的花房,建築之間以石砌檐廊接連,高低錯落有致。

  送走了堅持要與他一同用晚膳的赫連玨音,赫連荷風站在檐廊裡,倚著廊柱,看著青石磚上未消的積雪。

  明媚的少女一離去,屋裡頓時安靜下來,就連顏色都冷淡了,月色一照,顯得有些寂寥。

  但看著熟悉的草木磚瓦,他頭一次發現,這個他習以為常的院子,還是比世上任何地方更讓他安心。

  轉身欲跨回廳堂,他忽地感到身後捲起一陣風,檐鈴晃動,發出叮叮的悅耳輕響。

  赫連荷風回過身來,院中不知何時站著一個人。

  背著月光,一身墨黑的男人像是籠罩在陰影裡,只有霜雪反射的亮光流鍍在輪廓分明的面孔上,一雙線條過於犀利的眼睛冷冷生輝。

  「真是稀客。」赫連荷風劍眉一揚,一模一眼的眼裡微露諷色:「赫連閣主大駕光臨,蓬蓽生輝啊。」

  赫連覆雨看了他一眼,淡淡道:「我不是來找你吵架的。」

  荷風安靜了片刻。他不是生性刻薄之人,嘲弄的話說出口便有些後悔了,只是對著冷酷薄情的兄長,就是忍不住想刺他幾句。嘆了口氣,他朝門口一拂袖,側身讓出了路:「玨音剛走。既然來了,就進來罷。」

 

  廳內的布置十分簡單,地上鋪著雪白的羊毛氈,除了面窗的羅漢榻,僅有一面屏風與一張茶几。雖然性格不合,但這兩人在品味上倒是相當的一致,家具清一色黑沉沉的烏木。

  隔著茶几面對面端坐,一個傲岸冷冽,一個儒雅飄逸,鏡像般如出一轍的面容,卻是截然不同的風情。孿生兄弟難得同框的畫面理應極美,氣氛卻是陌生而疏離的。

  赫連覆雨絕少踏足蘭院,而曾幾何時,他們要一起坐著都是如此困難的事情了。

  赫連荷風煮開了茶,倒了一杯,推至赫連覆雨面前,打破了沉默:「你是來興師問罪的?」

  赫連覆雨紋絲不動,神色不置可否:「這幾個月,你到底去哪裡了?」

  他慣居高位,就是不刻意逼問,開口自有股凌厲的威壓。赫連荷風眉眼不抬,冷冷道:「我不是你的下屬。別用這種質詢的語氣問我話。」

  赫連覆雨面色一陰。半晌,他耐住性子,沉聲再問了一次:「你去哪裡了?」

  「薩敏。我跟著那群使者去了薩敏。」見他退讓了,赫連荷風也不再步步緊逼。頓了頓,又道:「我說過的,你不給我解方,我就自己去找。」

  果然是這樣答案。

  赫連覆雨一個怒火攻心,冷笑:「那麼你找到了?」

  赫連荷風道:「找到了。」

  「恭喜。」赫連覆雨眼底冷光一閃,唇角諷刺地挑起:「得償宿願,你開心了?」

  「開心,也不開心。」赫連荷風語氣仍是淡淡的:「這解方說來容易,卻難如登天。」

  赫連覆雨不作聲。

  赫連荷風忍住不去看他那好整以暇的神情,握緊茶杯,繼續說下去:「附魂蠱是獨門秘技,就是在發源地薩敏也已經失傳已久了。此方難煉,當年三叔把僅存的三隻幼蠱給了你以後,也沒能再養出新蠱來。蠱難煉,解蠱倒不費功夫,解鈴還需繫鈴人,附魂蠱是用人的血養出來的,解方就是煉蠱者的血。」

  這也是為什麼附魂蠱轟動一時,卻又很快式微的主因。解蠱的藥便是降蠱之人的鮮血,傷人的同時也引來了殺身之禍,除非身懷絕技又能躲過明槍暗箭,要不然下蠱的下場往往是遇刺橫死。然而人亡蠱亦亡,若下蠱者先一步殞命,中蠱者也會隨著暴斃,若生死分寸拿捏不當,經常淪為兩敗俱傷的局面。這蠱太陰損,非尋常人等可用,但赫連覆雨用得起。

  他譏諷一笑:「你說,這世上有誰能拿到你的血?」

  「你可以試試劃我一刀。」赫連覆雨輕飄飄地道。

  啪!一聲清脆的爆裂,赫連荷風手中緊握的瓷杯承受不住收緊的手勁,碎成片片。

  突如其來的炸響令赫連覆雨本能長袖一捲,將飛濺的碎瓷連同桌上的杯碗茶盞一同掃落。一旁的紙燈也被捲起的罡氣晃得一陣光影亂搖。

  「你到現在還在說風涼話?」赫連荷風語氣微顫,卻不是因為恐懼,而是怒氣。

  「要不然你覺得我應該說什麼?」赫連覆雨鋒利的冷眸翻騰著陰雲密佈的電光,拂袖而起:「難道你還想要我對你說聲辛苦了,稱讚你做得好?」

  聽見屋內不尋常的聲響,暗中跟著赫連覆雨的兩名影衛立即自蘭院門口翻入內院,互視了一眼,猶豫是否要闖入燈火通明的廳堂內。還未動作,一陣黑影晃動,黑衣凜冽的男人已撩襬而出,快步走下階梯。

  「閣主……?」

  赫連覆雨俊容陰冷,周身似繚繞著壓抑的怒意,只簡短道:「無事。走。」

  影衛不敢遲疑,連忙跟在他身後躬身退出,隔著一段距離在暗處前潛行。

  赫連覆雨來的時候為著方便省時,是以輕功飛掠而來的。此時回程或許是想緩和情緒,他並不提氣飛縱,而是徒步疾行,由遙遠的東區一路走回北院。

  鬧出那麼大的動靜,旁人或許以為他們二人大吵了一架,但其實摔了一地杯碗、互罵了一句後,他們便沒有再說什麼了。因為還能說什麼,彼此心照不宣,荷風不肯放棄,自己不會讓步,再多費唇舌也都是徒然。

  在來找荷風之前,他早也想到會是不歡而散的結果。

  雙方心裡都壓著一根刺,就算一開始勉強維持著一個堪稱和平的姿態,下意識避開問題的中心兜著圈子,但繞著繞著,總是要碰上的。

  何況兩個人本就憋著氣。奔波數月,得到的卻是這樣諷刺的答案,回到原點徒勞無功,赫連荷風挫折沮喪,一觸即發。而他自己難道就不生氣?分別數月生死未卜,如今平安歸來,其實也想好好說一句「回來就好」,然而一見到赫連荷風,便想起對方使計出走、事事杯葛自己、還得替他收拾善後百般忍讓的窩火。

  到底上輩子欠了他什麼。真是相見不如不見……

 

  站在接連東區的拱橋上,赫連覆雨眺著黑光粼粼的湖水。迎面的料峭冷風使他氣息平復了許多,這才斂下寒眸,單手一正衣領,走下橋階。

  走沒幾步,便停了下來。

  薄霧中,鑽出一個披著斗篷的熟悉人影,那人三兩步趕至他面前,單膝跪下,抱拳行了個大禮。

  「屬下參見閣主。」

  聽見來人微啞偏低的聲音,赫連覆雨有些陰暗的面容似乎亮了一亮:「你回來了。」

  「半個時辰前方至。」那人低聲答。黑暗中身型算得上高窕,只是略顯清瞿,他拍拍膝頭站起身,揭下了罩著的斗篷,露出面孔來。正值盛年的面容端正,只是一道醒目的長疤自右眼斜斜劃下,有些破壞了和諧,鬢角冒著幾縷早生的灰髮,襯上一雙深思熟慮的眼,顯得比實際年齡還要滄桑一些。

  「岐殤。」男人冷冷喚了一聲。岐殤,段歧殤,風雨閣裡位居三狂之一,是除了眾所週知的莫冰與易天涯以外,他最倚重的心腹,「閣內發生的事情,你都知道了?」

  「黃離與我大略說了。」

  聽他答得從容,赫連覆雨掃了他一眼:「你倒不驚訝。」

  段歧殤聳聳肩:「這些年他將我遠遠調開,不讓我回來,我便疑他有異心了。相識這麼多年,他都是副閣主了,我也從未與他爭過高低,如果不是內心有鬼,何必如此忌憚我?只是沒看出,他竟然是飛雪宮的人,偽裝得真不錯。」

  赫連覆雨須臾的沉默。段歧殤位高權重,性格看似疏狂,實則穩重細緻,又頗有幾分急智,因此莫冰對他多有防備,這幾年更藉機將其外放,已有數年沒踏足風雨閣本部了。

  「這三年,委屈你了。」男人帶磁的聲音很低。對此段歧殤只無所謂地道:「職責所在,不委屈。」

  垂柳的林徑風聲沙沙。赫連覆雨銳利的目光如炬:「你知道我為何召你回來?」

  段歧殤定定與他對望,炯炯的雙目閃過一點火花,冷靜答道:「知道。」

  他位份足夠高,性格沉著又能服眾,莫冰出了事,這個青黃不接的時候,赫連覆雨急調他回來,不光是他自己,明眼人也都看得出一閣之主的打算。 

  男人眼色深沉如墨:「意下如何?」

  段歧殤正色抱拳,話音雖低,斬釘截鐵:「歧殤不才,有幸得閣主看重,萬死不辭!」

  「好。」赫連覆雨眼底的鬱色稍散,簡短道:「我信你。」

  淡淡三個字,卻是一言難盡的沉重。

  段歧殤心中一熱。安靜了一會兒,才開口:「有件事,我不知該說不該說。」

  「你說。」

  得到允許,他抬起沉穩的目光,直直忘入赫連覆雨一望無盡的眼底:「關雎城之劫,太險了。」

  語氣平淡,但赫連覆雨聽出了他輕描淡寫背後的後怕。

  關雎城一行,他消息壓得嚴密,就連親近都不清楚他的行蹤,不料百密仍是一疏,也是他低估了莫冰在他身邊安插的人手。但再怎麼鎖定他的動向,莫冰也不知道關雎城分舵的確切位置,誰知在城內撞上了赤練門的殘黨,洩漏了蹤跡。要不是他多了個心,提前部署,後果不堪設想。但說是順利脫走,還反將了飛雪宮與白道各派一軍,賠掉了一座重要分舵也是不爭的事實。

  雖然事後也因此得以循線處理掉幾個飛雪宮的暗樁,但委實太驚險了。

  主上先前已一度遇襲重傷,跟著又差一點被圍殺於關內,消息傳回來後把風雨閣的主要幹部們嚇個魂飛差點沒魄散。黃離龍驍等人不敢直接說什麼,卻有很長的一段時間總是如影隨形地隨侍在側。

  赫連覆雨淡淡道:「那次是我錯估了。消息走漏,變數太多,付出了代價。」

  灰髮男子苦笑了一下。

  木秀於林風必摧之。赫連覆雨自驚起江湖起便是眾矢之的,如今風雨閣稱霸關外,被群起攻之也不是什麼奇怪的事情。他們追隨赫連覆雨也有十多年了,一路就是這麼橫殺過來的,從鮮衣怒馬年少輕狂,到現在權傾一方問鼎江湖。赫連覆雨深謀遠慮、知人善任,值得人心甘情願以性命相託,然而這個雄才大略的驕傲男人的缺點,他們相知多年也很瞭解:劍走偏鋒、酷愛獨行、目空一切。

  赫連覆雨不是莽撞任性之輩,也善於審時度勢,這些缺點平時被很好地隱藏住,只是事變頻發之際,就有些流露出來了。

  赫連覆雨斂袖回身,邁開步伐。段歧殤默默跟上,落了他半步,沿著白石路走了半刻,一座矗立在石砌高台上的雄偉建築映入眼簾。

  火煌殿四周每隔數尺便立著石刻燈柱,高台的石階兩旁以及石欄四角亦有燈臺,夜色中燈火輝煌,廡殿頂的樓影層疊掩映,氣勢甚至比白日還要恢弘。

  赫連覆雨停下腳步,長身玉立,似乎陷入了某種情緒,負手沉思。段歧殤也隨之站在原地,遠遠凝望多年不見的殿堂,恍惚中,只覺得有些五味雜陳。想起上一次踏足火煌殿已是數年前的往事,一別經年,景物依舊,然而人事已非。

  「歧殤,」赫連覆雨頭也不回,突然道:「我問你一件事。」

  段歧殤不明所以,應了聲:「好。」

  「黃離圓融,龍驍無謀,公孫怕事。這幾個人,不是說不出個所以然來,就是避而不談,不敢對我說真話。」赫連覆雨淡淡道:「你老實答我。你怎麼看易天涯?」

  灰髮男人心中做了各種準備,不料拋來的竟是這麼個棘手的問題,不禁一怔。

  略為思索後,他不慌不忙,不卑不亢,簡短答道:「我信不過他。」

  心中有數的答案,赫連覆雨濃墨般的眼眸透出瞭然的冷光,一時緘默。

 

  兩人在白石路的盡頭分道揚鑣。

  夜深人靜,天色卻漸雲散月明,如練的月華灑落腳下。沿著白牆,眼見北院的大門便在眼前,赫連覆雨忽地止步。道旁的樹上垂下一片黑色衣角,他冷冷道:「下來。」

  他才說了個「下」字,樹上的人已無聲無息落地,輕巧站在他面前。

  青年白皙雋秀的面容半藏在樹影下,平平淡淡的看不出情緒,但赫連覆雨知道天涯是在等著自己。大概是去北院撲了個空,又不願意在院內門口等待,於是坐在附近的一株老樹上。

  天涯是被當作刺客養起來的,如果可以,四下無人時習慣躲在隱蔽的高處,如房脊、高牆、或樹上。只是男人想不到平時不肯輕易接近北院的青年,在昨夜那樣詭異的插曲過後,竟會主動尋來,寒冰薄目一掃:「什麼事?」

  聽他問話,天涯也不拖泥帶水,抬起清泠的眼,低聲道:「段歧殤回來了?」

  「消息傳得真快。」赫連覆雨冷笑,大概猜出了青年幾分來意。

  目前暫代了莫冰職位的人是天涯,段歧殤歸來意謂著什麼不言自明。天涯從來不喜歡屈居人下,好不容易走了個莫冰,現在又回來個人壓他一頭。但看著青年侷促的臉色雖隱隱有迫切的意思,卻不似對權力或位階的戀棧,甚至有些紓了一口氣的樣子。

  他沒看錯。天涯一方面不喜歡段歧殤接了莫冰的位置,但另一方面,莫冰的工作對他而言吃力不討好,眼看這副燙手大半個月的擔子可以扔出去了,他內心還是喜多於憂的。

  望著男人幽邃莫測的眼,天涯輕聲道:「我想出去。」

  簡淡的四個字,卻有懇求的意味。

  赫連覆雨冷眸如電,打量了他一眼。天涯是殺將,原應是該放出去活動,而非一直拘在碉堡裡。孤冷的青年厭惡與包含自己在內的所有人打交道,圈禁在風雨閣內只會使之焦慮不安,再加上昨夜那樣的衝突,瞅著有機會逃走,終於按捺不住了。

  男人驀地想起片刻之前,段歧殤的那一番話。

  ——我信不過他。

  段歧殤不是個信口開河的男人,在一眾部將心腹中,也不是對易天涯有最多意見的人。正因如此,說出的話才不容忽視。

  其實段歧殤也沒多說什麼,只不過反問了一句:「閣主希望我怎麼看待易天涯——是作為同僚,抑或閣主愛重之人?」

  簡單的一個問題,卻一矢中的,使冷厲的男人啞口無言。

  天涯的身份一直太過模糊未定。

  若是一個合格的下屬,天涯理應對自己及風雨閣誓死效忠、鞠躬盡瘁;而他身為一閣之主,理應秉公處事、以大局為重、有著隨時棄車保帥的覺悟。然而他們二人都沒有真正做到。

  不若其他親信的赤誠忠心,淡漠的青年太游離了,像一匹獨來獨往的孤狼,內心始終藏著什麼,並不真的將風雨閣的安危與利益置於自我之上——這讓其他身家性命都押在男人身上的心腹們如何能真正信賴託付於他?

  當然,若是當作主上愛重之人,那就另當別論了。就如同對待赫連荷風與赫連玨音,他們為人臣屬的無論什麼情況都只能以禮相待,必要時捨命相護。就是被一個後起之秀壓在頭上、青年時不時出點紕漏,那也就認了。但偏偏又不是。

  男人的態度不明確,天涯的位置也就這樣不上不下地卡著,名不正又言不順。眾人一方面顧忌警惕,卻又不得不看在主上的面子上暗自忍讓、避其鋒芒。

  這樣扭曲的關係有傷組織內的和諧,將錯就錯了這麼許多年,即使態度強硬不容人置喙,赫連覆雨自己亦有所警覺——其實眼光銳利的男人也很清楚,只不過是不願面對罷了。

  赫連覆雨神色冷峻,內心複雜,天涯卻不明白他的心思飛轉。

  修長的剪影在月色流光下更顯俐落挺拔。天涯很少主動和他提要求。一旦開口,必是極為重要。

  「好。」看著淡漠懵懂的青年,赫連覆雨最後還是壓了一壓流轉紛亂的思緒,淡淡應允了。

  他此刻必須決策的事情太多,有些根本的問題,並不想現在攤出來煩心。

  回到北院書房裡,他對著平鋪在桌上、畫痕遍佈的地圖看了許久,才提筆寫了幾紙文書,讓人遞了出去。

  雖已是深夜,正式的任命還待翌日當眾宣告,消息很快便傳透了風雨閣上下。

 

  ——易天涯卸解暫理之職,改派別務。同時副閣主一職一拆為二,左尊右卑,段歧殤正式接任左副閣主之職,另拔擢黃離為右副閣主,協理風雨閣一應事務。

arrow
arrow
    全站熱搜

    練瀲 發表在 痞客邦 留言(8) 人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