風雨閣內值夜的影衛與來去的雜役頗多,個個火眼金睛,赫連覆雨院落裡的動靜雖然發生在深夜也沒有人親眼目睹,才不過半日的光景,風言風語已傳遍了整座碉堡。

  天涯抱劍朝西面的廂房走去,轉過幾座樓院及一道拱門,在積雪半融的小徑上才走沒幾步,便聽見不高不低的奚落訕笑聲,順著風一陣一陣飄送過來。

  「嘖嘖,幹出了那檔子下作事兒,還敢恬著臉在外頭騷,真他媽無恥。」

  「嗳,這姓花的又么出什麼蛾子了?」

  「你不知道麼?昨兒個夜裡這傢伙巴巴地爬到北院去,你說什麼時間不挑,偏要挑半夜,還能安什麼心?結果灰頭土臉地給掃出來了,笑死人。」

  「一隻落魄的雞,給點顏色,還當自己是鳳凰了!臉皮這般厚,媽啊我還真服了。」

  「正所謂,樹不要皮必死無疑,人不要臉,天下無敵啊。」

  幾個人站在一叢半人高的山茶樹旁,正意有所指地對著不遠處的梅林嬉鬧起鬨。

  這幾人天涯並不認識,只能從服飾上判斷約莫是風雨閣低階的香主或旗主,但他們卻識得天涯,其中一人遠遠瞧見了他,立即收聲閉嘴。

  風雨閣內不得妄論主上。就算他們嘲弄的對象是花弄影,內容卻與一閣之主的赫連覆雨拖不了干係。原本罵得口沫橫飛的幾個人頓時被捏了嗓子般滿臉脹紅,倉皇整衣斂容,心虛地朝天涯打躬作揖。

  「易大人……」

  「易公子……」

  「易、易、易……」

  天涯在風雨閣內地位雖高,卻沒有固定的職稱,這麼些年來下面的人只能胡亂湊合著叫,天涯也不在乎這些稱謂縟節,只是淡淡點了點頭,眼角餘光瞥見梅林裡的窈窕人影,頓時明白了他們群聚在此的用意。

  縱使也不喜花弄影,天涯對這群捧高踩低、幸災樂禍的人亦沒什麼好感——這些人當著他的面不敢,背後不知也碎嘴過他多少閒話——薄冰般的眼冷冷一掃,道:「若無事,就散了罷。」

  這幾人就怕他追究責任,聽他趕人,忙不迭地作鳥獸散。

  直到他們的背影完全消失,四下恢復了寂靜,天涯才舉步走入了梅林。

 

  雖然說是梅林,實際上也僅種著十多株略比成人高一些的梅樹,但疏密有致,花影層疊,林中有一套粗石桌椅,倒也有幾分簡淡的雅緻。

  花弄影支首坐在石椅上,自顧眺著盛開的寒梅。

  方才林外那些人的嘲諷他聽得清清楚楚,卻像是什麼也沒聽見似的無動於衷。

  冷嘲熱諷他在飛雪宮裡都聽得耳朵長繭了,就是他們加油添醋汙衊詆毀他也毫不在意,反而更加泰然自若。

  昨夜顫抖著回到了暫居的廂房,他對著鏡中蒼白淒惶的自己坐了良久,徹夜難眠。

  心高氣傲的青年從來沒有想過有人會看不上自己,赫連覆雨連根手指也不碰他的舉動,比打在臉上的一耳光還要火辣刺痛。而最使他羞辱的,是他是真心誠意將自己奉上去的……不若委身於宮千帆或制衡宮勝旭,他渴望征服那個男人,同時亦期待對方征服自己,讓自己死心塌地臣服……這是他所見過的人之中唯一能使他甘心臣服的男人,卻想不到,男人不要他。

  直至天光,他才陡然清醒,無所謂地笑了,打了盆水洗淨面容,換上豔麗的紅衣,一如平常地用膳走動,甚至踏出廂房散步閒晃。

  躲在暗處避人耳目從來不是他會做的事情。他知道許多雙眼睛都在盯著自己竊竊發笑,越是如此他便越是若無其事,這是自小養成的習慣,旁人眼紅他鄙夷他欺侮他,他就偏要過得比人舒泰高興。別人看不起他,他就越要看得起自己。

  無論昨夜受到的挫折多令人難受,自己長年斡旋於宮千帆與宮勝旭之間,握有的情報遠非一個被當作傀儡的宮岩所能比擬的……

  只要男人還沒放棄利用他,他就還有籌碼和機會。

  目標很明確,旁的微不足道的人物他從來不放在心上……除了眼前這一位。

  花弄影抬起頭,望著煞氣繚繞的勁裝青年,傲慢一笑:「你也是來嘲笑我的嗎?」

  易天涯又不住在這一區,附近也沒什麼特別的設施,顯然是刻意來尋自己的。他知道早晚都要與對方正面交鋒的,卻沒想到這個看似悶不吭聲的青年來得這樣迅速乾脆。

  天涯冷淡注視著精緻如瓷偶的青年,紅衣白雪與滿樹的梅枝相應生輝,美若一幅畫。那樣有恃無恐的佻達清雅,看在眼裡更加刺目。他清澈的雙眼閃過一絲鋒利的銳光,藏不住逼人的厭惡。

  他不是傻子,閉著眼都感覺得到花弄影從第一次見面起就對自己充滿敵意。昨夜滿腹莫名其妙,一早聽到了各種謠言,兩相一湊,天涯能肯定是這個妖嬈作態的男子做了或說了什麼,讓男人無端遷怒了自己。這人想怎麼胡搞他不在意,但差點把他牽連進去,就讓他生氣了——就連位居副閣主的莫冰過去都還不敢這樣明目張膽地找他麻煩,區區一個花弄影,這口氣,他是不會忍的。

  不是個虛張聲勢的人,天涯也懶得和花弄影敷衍,冷冷道:「有些話,我不喜歡說兩遍。你想和閣主做什麼,都與我無關,我也不想知道。但是不要牽扯到我身上。再有下一次,我不會放過你,你記清楚了。」

  「哈,放過我?」

  想不到他如此不客氣,花弄影拂袖而起,氣得笑了:「易天涯,你以為你是誰,憑什麼我還得看你臉色?你少故作清高了,你是什麼貨色,放眼關內關外還有誰不知道,擺這副姿態是給誰看?」

  唇角一挑,眉眼飽含譏諷,語氣裡,有種連他自己都未曾察覺的尖酸。

  論能力,他們二人在關外名聲不分軒輊;論外貌,易天涯怎麼及得上他出挑……但偏偏,那個男人看不上能使六宮粉黛失色的自己,在意的是這個淡漠修長的青年。

  昨夜自北院跌退出來後,他並沒有馬上離開,而是在暗處站了一陣子平復心緒,因此他看見了,自己被趕出來後接著被傳喚進去的易天涯。難堪的答案不問自明,一瞬間,自尊伴隨著心底某塊東西,被狠狠打碎了。

  噙著冷笑,花弄影上下打量站在他跟前的易天涯,難以言喻的酸楚在內心膨脹、發酵。

  午後的斜陽透過花枝灑落在兩人之間。

  聰慧如他,不是琢磨不透赫連覆雨究竟喜歡什麼——其實早在第一次面晤時,赫連覆雨就明白說過了,他喜歡懂分寸的人。這個傲強的男人要的是絕對的控制與服從,容不得人有半點算計。然而七竅玲瓏、擅長鑽營的自己,卻不敢這樣放下一切,全盤託付。而易天涯這個人就只有一點是自己沒有的,那就是靜淡清透。

  眉目隱隱含著一脈水秀,旁若無人,不屑與爭,卻是光風霽月的傲骨。淡極始知花更豔,那個權傾一方血染天下的男人,偏就喜歡這樣的「不爭」。

  不爭……呵,不爭。

  花弄影只覺得有些荒謬,易天涯的風姿清然刺痛了他,既可恨又可笑。

  男兒本自重橫行,還得天子賜顏色。世道艱險,如果能夠不爭,誰要去算盡心機、爭得頭破血流、巴巴地作踐自己?爭是命,能不爭是運,他命運皆薄,不能不爭!也已經無法不爭了……誰知如今卻要他輸在這麼個「不爭」上,讓他情何以堪?!

  天涯臉色發寒。這些年來風雨閣的人沒少在他背後恥笑他,但無論如何,總沒有人敢當著面這樣出言不遜,喀踏一聲,手已按上了劍柄,長劍三分出鞘,微露鋒芒。

  目光隨著他動作落在劍上,花弄影笑意不減,長而媚的貓兒眼閃過了一道寒光,右手捏住袖口,兩枚暗器已扣在手心,蓄勢待發。

  彷若感受到那一觸即發的殺機,空氣一滯,相距不過數尺的兩人面對面站著,冷冷互視著。

  彼此心思都如風草飛轉,既想動手,卻誰也不想先出手,正僵持著,一個人影由遠至近,適時打破了僵局。

  一個影衛輕巧地自瓦牆翻躍下,滾了兩圈,在梅林外抱膝拱手:「易公子,原來您在這裡。」

  聽出是殷辰憂身邊的另一個影衛白檎,天涯按著劍,身姿不改,依然緊盯著花弄影,只揚聲道:「什麼事情?」

  白檎站起身來,走近他身邊,湊在耳旁低聲道:「荷風公子歸來了。」

  天涯一怔,分神看了他一眼。

  「是真的。」白檎迅速瞥了瞥眼前劍拔弩張的畫面,又迅速低下頭,接著道:「黃離大人已出城相迎,也已通報閣主。原先去找您的影衛找不到人,殷大人於是派我來說一聲。」

  這消息來得太突然了,天涯略一思索,鏘地鬆手收回了劍。看也不再看花弄影,他一旋身,紮起的馬尾與衣襬揚起了個半弧,快步朝城門方向走去。白檎跟在他身後走了幾步,至拱門處才一躍而上,趕回殷辰憂的院子覆命去了。

  看著青年飄起的黑色髮帶與長裾漸行漸遠,最後消失在眼前,梅林內的花弄影才面無表情地緩緩吐出一口長氣。

  他並不怕與易天涯衝突,為著長遠之計遲早也得剷除掉這個對手,只是剛才那一時衝動,不是個大打出手的好時機。

  枝頭的雪簌簌落下。衣袖裡滴出一滴殷紅的血,落在雪地上宛若盛開的梅花。花弄影感到些微刺痛,這才發現自己不知不覺中將暗器捏得太緊了,鋒利的刀刃劃破了他的指。

  「嘶。」輕嘲一聲,他收起了暗器,將指尖放入口中舔了舔。直到舌尖那一絲腥甜消失,才步出梅林,轉身朝反方向而去。

 

  天涯趕至城門口的時後,黃離一行人已經入城了,正在城門處做最後的例行檢查。天涯一眼便看見熟悉的人影,心底一熱,脫口喊道:「荷風公子。」

  赫連荷風聞聲在人群中回頭。他身形比一般人要來得高窕,雖然白衣有些陳舊磨損,人也一身長途奔波後的塵倦,但看著精神氣色都還不錯,就這樣隨隨便便一站,依然是神采清雋,有如鶴立雞群。

  接過黃離遞上的貂毛披風,他淡淡一笑:「檢查完了?確實沒有私藏武器罷?」

  「是。得罪之處,還請公子見諒。」黃離拱手一揖,赫連荷風擺了擺手,披上披風,走向天涯。

  「天涯。」將青年由上而下仔細看了個遍,男人俊美而有些緊繃的面容微微一鬆,彷若勾墨的銳利眼睛現出一些暖色,喉頭動了動,似乎想說些什麼,最後只道:「你看起來還好。」

  天涯點點頭。最近的確過得不太糟。雖然風雨閣內事務頗多,也有幾件煩心事,但還能吃飽睡好,赫連覆雨也沒怎麼刁難自己,比起赫連荷風經常撞見的,自己悽慘狼狽的時後,算是挺好的了。

  赫連荷風抬頭環視了周遭一圈,雄偉的碉堡乍看下平靜如昔:「我不在的這段時間裡,可有發生過什麼事?」

  發生的事情可多著了。且回想起來都不是什麼好事情:赫連覆雨遇襲、曲寒宵被推舉為武林盟主、關雎城大火、莫冰叛逃、花弄影出現……

  天涯一時不知該從何說起,正思量著,冷不防一個低沉微慍的聲音自另一邊響起:「你還有臉回來。」

  聽見這個聲音,天涯一僵,下意識別過頭,悄悄地挪開幾步與赫連荷風拉開距離。  

  赫連覆雨緩步而出,原本有些喧鬧的城門口也瞬即靜了下來。黑袍男人冰冷的面孔罩著層諷色,話聲並不如何嚴厲,也未曾揚高音量,卻自有一股凌厲的寒氣震盪而開。黃離恭謹迎了上前,手底下的人則一個個低下頭,噤若寒蟬。

  「閣主……」黃離試探地低喊了一聲。

  赫連荷風離去那日,赫連覆雨曾當眾宣布與之斷絕關係另生死不計。當然他們幾個心腹多少能揣摩主上的心思,不至於真將這種話奉若圭臬,但無論是口不擇言還是另有算計,說出口的話就是說出口了,怎麼執行,他們也不好拿捏。

  赫連覆雨沒理他,只是幾步走至赫連荷風面前,冷冷看著一別數月的弟弟。漆黑的眼瞳中似有火光燃起,說不出是憤怒或是高興,明暗交替,喜怒莫測。

  赫連荷風停下了脫到一半的手套,溫煦的神情散去,改被一種複雜而冷淡的眼神取代,定定望向孿生兄長。

  像是確認著什麼似的,他劍眉微蹙,視線在對方身上流連半晌,忍不住道:「你沒事?」

  「我能有什麼事。」赫連覆雨冷笑:「倒是你,機關算盡大費周章的跑了出去,現在回來做什麼?」

  赫連荷風挑眉,目光嘲弄一瞥,只笑了笑:「怎麼,不讓我進來嗎?」

  這句話清清淡淡,卻一字一句斬釘截鐵。一襲白衣迎風傲雪,要是男人吐出個不字,隨時轉身就走。

  赫連覆雨眼裡的火光更陰暗了。

  清脆急促的腳步聲,一個嬌俏的身影自他身邊閃過,一把撲入荷風懷裡。

  「二哥!」

  一路自東區跑過來的赫連玨音又驚又喜,緊緊抓住他的衣襟,幾乎喜極而泣:「你總算回來了!你去哪裡了?為什麼不說一聲就走?到底發生了什麼事,你知道我有多擔心嗎——

  「好了好了,這不是回來了?」赫連荷風面色稍霽,溫柔撫著妹妹的背輕哄。

  此情此景,赫連覆雨也只能冷哼一聲,拂袖背過身去。

  男人此舉形同默許。見他讓步了,包含天涯在內的一眾人等心頭一鬆,立時有人將赫連荷風的馬牽往馬房,雜役搬運的搬運,清道的清道。聽見沉重的鐵門軋軋在身後闔上,看著遠處飛簷翹角層層疊疊的建築,赫連荷風無聲嘆了一口氣。

 

 


 

這一章的標題多麼直白啊 XD

終於把消失已久的二哥弄回來了!

最後告訴大家一個壞消息,那就是我靈感耗盡了,接下來要怎麼接到下一段劇情目前腦袋空空嗚嗚 (跪

 

arrow
arrow
    全站熱搜

    練瀲 發表在 痞客邦 留言(4) 人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