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個大雪紛飛的寒夜。因為事發得太突然,所以赫連覆雨記得很清楚。

  當時他還年少,在靠近祁陵河分支的一座荒鎮與鐵刃堂對峙著,被他手下捉住的宮岩踉蹌著腳步,跪倒在他的營帳前。男人風塵僕僕,神色是萬念俱灰的狼狽,磨破的懷兜裡裹著一個昏迷不醒的女孩。女孩年紀很小,緊閉著雙眼,雙頰不自然的潮紅,小小的胸脯塌陷,垂軟的四肢無力地擺盪,唯有偶爾呵在父親鎧甲上的霧氣顯示她一息尚存。

  素昧平生的男人嘶啞著嗓子,翻來覆去只有一句話——救救她。

  他其實一直不很理解當年宮岩為何賭上一切選中了自己——或許新起之秀,遠比明爭暗鬥多年的其他勢力要來得值得託付。這是孤注,不得不擲。但當他讓人把那女孩抱入營帳裡、男人光起刀落,鮮血在雪地上蜿蜒至他靴尖的那一刻,這條線,便已經牽起來了。

 

  「……」花弄影容色閃爍不定。這個消息出乎意料,但回過神來略略一想,所有不解之處迎刃而解。

  一個人妻子輕生、幼女被害,被逼得必須求助於敵對的勢力,背後定有錯縱複雜、難以言說的苦衷。他是飛雪宮裡的人,自然深知裡頭能有多黑暗。宮烈日只不過是個代罪羔羊,所謂討伐亦只是派系鬥爭的幌子,宮岩自一開始想報復的對象便是一宮之主的宮千帆。於是裝傻臣服,逆來順受,取得了仇人的信任,一步步爬升,只等著在要緊關頭,插上最後那一把刀……

  唯一的女兒業已成家,忍辱負重的男人再無牽掛。

  也是在那個時候,風雨閣開始收攏零散的據地,赫連覆雨讓易天涯拿回了靈山這個重要關隘,正式與飛雪宮交惡。

 

  花弄影終於明白了為什麼赫連覆雨可以這麼放心地任用著莫冰,自己滿腹心思又為什麼一早便被男人識破……他在飛雪宮裡早有強而隱密的內應,知道的、看到的,並不比自己少,且敵在明,他在暗,穩坐於上風。

  指尖微微發冷,花弄影心底一陣一陣的發虛。所以男人看著自己的眼神,才總是那樣嘲弄而冷漠……

  「宮岩是我的人。在宮勝雪混入風雨閣之前,便已經是了。」  

  赫連覆雨旋身走回了桌案邊,坐回了椅子裡,單手支著下顎,看著花弄影青白難看的臉色,唇角揚起了冰冷的弧度,似乎在等著看他還有什麼話要說。

  花弄影心頭像是有什麼東西墜落了。十指揪緊了地毯的絨毛,用力得泛出了青筋。心緒大亂之餘,他忽然揚起頭高聲道,不甘心地叫道:「易天涯……是他阻攔我的!」

  男人似乎動了一下,卻沒作聲,只是居高臨下注視著他。

  跪伏在地上的素衣青年咬著唇,因氣恨而牽得一頭披散如絲綢的長髮瑟瑟輕顫。

  雖然一顆心七竅玲瓏,他是真心想要投身在赫連覆雨手下的,為此步步籌謀,只想討對方的歡心,並非另有他想,但如今邀功不成,反而被拿住了把柄百口莫辯,從未這樣自取其辱過。

  貓兒眼般惑人的眼裡水光流轉,使冷冷看著的赫連覆雨眉頭一蹙,以為這個自負的青年下一瞬便會哭出來,但沒有。水色使得青年目色更加盈盈熠熠,花弄影驀地笑了,這一笑,燭光搖曳,一笑生花。

  花弄影膝行幾步至男人跟前,無懼地仰起了頭。

  雙眼迸出了一點熱切的光彩,他恨聲道:「是,我是不該藏掖著不說,可我也沒打算死死瞞著,原本待過幾日便要向您稟明的,誰知被宮勝雪搶先一步。宮勝雪從來就恨我瞧不起我,巴不得我死無葬身之地,我只不過想嚇嚇他。我叛門弒主已是千夫所指,投至風雨閣,人人都給我眼色看,說我忘恩負義。我是人,也會怕,難道我不該給自己留條後路?」

  赫連覆雨深沉的眼裡閃過一絲嘲弄的銳光,但忍住了不置一詞,任由他說下去。

  見他沒打斷自己,花弄影咬住唇,繼續道:「宮岩的確突襲了宮千帆,但那時宮千帆可沒死。是我,是我摘下了他的腦袋,冒著被誅殺的風險送來了風雨閣!為什麼宮千帆一死,飛雪宮就群龍無首一盤散沙?是我,是我挑唆宮勝旭獨攬大權,致使他們兄弟失和,飛雪宮至今尚無繼承人,多年來人人各自為政。這些日子來,風雨閣與飛雪宮兵戎相向,宮勝雪偷著遞回來的情報,好幾次都是我截住了。那一夜,若不是易天涯壞事,我必能替您拿下宮勝雪……我做的每一步,都是心甘情願的,閣主您可以不領情,但我從沒後悔。」

  一口氣說完了這一番聲色俱厲的剖白,花弄影喘息微微,卻仍昂首望著上方男人的雙眸。一滴水珠適時地自滑落那張驕傲的臉龐。淺淺一笑,嬌媚的眼淺淺瞇起,壓低的聲音輕得似蠱惑:「人說,易天涯是閣主一手培養出來的,無論他怎麼樣,終究沒人有能取而代之。那一夜的情景如何,閣主您自己想必也瞧得很清楚。您信也好,不信也罷,為了閣主,我沒有什麼不能做的。憑心問一句,這樣本事,易天涯……不,風雨閣裡,可有人能及?」

  這樣姿態、話裡的暗示太明顯,赫連覆雨沉下的眼色暗了幾分。

  花弄影無可挑剔,是個極為俊俏漂亮的男子。飛雪宮的子弟大多膚白勝雪,但花弄影不單白皙,肌膚瑩瑩細膩若有珠光。桃心臉小巧精緻,貓兒眼裡桃花流轉,眉間一點珠砂痣殷紅似心頭血,眼角眉梢俱是驕矜,就是一身素衣,也掩不去他窈窕柔韌的身段,煙視媚行,又如妖似精。連這樣咬牙切齒恨急含淚,都有種楚楚的豔色,明媚得連通室的燭火都昏暗了幾分。

  察覺男人呼吸重了些,花弄影垂下了頭,幾乎已匍匐入他的腿間,身子若有似無地隔著布料摩娑過對方的腿,輕聲道:「閣主可要嚐嚐我的本事?」

  他身上佩著香囊,輕輕一動,便是一股隱約的芝蘭香氣。

  白皙的長指試探地想要拂上男人的腰帶,冷不防黑影一捲,花弄影只感到手腕一麻,人已被猛烈的罡氣掀退了幾步,跌坐在幾尺之遙。

  「——?!!」

  煞白了臉,驕傲如一團烈火的青年不敢置信地睜大了眼。

  男人冷若冰霜的面上不顯情緒,神色透著一股冷厭,只一個字,低沉而魔磁的嗓音不怒而威,鄙薄刻骨:「滾。」

  看著赫連覆雨滿眼的冷厲森然,花弄影緊緊咬住失去血色的唇,羞憤又難堪,失魂落魄退了出去。

  一直到跌入走廊,闔上書房的門,他手指都在顫抖。退去的血色逐漸回復,沸騰般燒得他渾身發燙。

  這是他有生以來第一次,被這樣不屑一顧。

  他不知道赫連覆雨為什麼突然被觸怒了,明明都有了應有的反應,他不相信男人完全無動於衷,但自己是被震開的……那個男人連碰都不想碰觸他。

  怎麼可能……

 

  門砰地關上的瞬間帶起一陣風,滿室的燭火隨之閃爍了一下,才恢復光亮。寒風將緊張及曖昧餘溫被吹散了些,挺拔而陰冷的男人撫平了衣袖,看著僅剩自己一人的空蕩書房和閉緊的門,焦躁又輕蔑地冷笑了一聲。

  赫連覆雨也不確定自己究竟在氣什麼——他向來厭惡心思被人揣測,亦討厭旁人繞上易天涯。花弄影那些似是而非的話用意在挑撥貶低,卻戳到了他不願正視的逆麟。

  他是個正值盛年的正常男人,花弄影那一番媚骨生香的挑弄身體自然而然有了慾望,但在那一個剎那,閃過他腦海的,竟然是另外一個人的影子。清冷的、迷茫的、抗拒的、紅著眼睛的…… 

  忍不住那股翻騰的躁動,他恨恨大步跨至門邊,一個響指召來蹲伏在走廊陰影中的影衛。

  「叫天涯過來。」

 

  天涯來到北院的時候已將近深夜。

  甫踏入書房他便捕捉到了空氣中尚未散盡的壓迫氛圍,內心一緊,疑惑地望向倚在桌邊一臉陰沉的男人。

  赫連覆雨草率地瞥了他一眼,目光瞬即凝縮,哼出一聲嘲諷的嗤笑。

  夜深,天涯來得匆促,不若平常裝容嚴整,只穿了件淺青色的袍子,外罩擋雪的披風,好巧不巧沐浴過,長髮微濕半散,膚色白裡透著點紅,像是散發著清新的胰皂香氣。男人眼色更幽暗了,暴躁地朝躺椅丟了個眼色,低沉的聲線微微沙啞:「去衣,伏下。」

  天涯在原地僵了半晌。

  男人的話語太過直白羞辱,他感到困惑又排斥。

  這樣的命令,很明顯的,不是要挨打,就是要被侵犯,又或者兩者皆是。

  雖然赫連覆雨以折磨他為樂,以往再怎麼拿他來洩慾,男人從來是惡意而冷靜的,也帶著點戲弄的態度,屈辱中至少還能讓他有些被疼愛的錯覺。這樣全然粗暴地將他當作一個物件,除非是懲罰,幾乎沒有過。他搞不清楚這男人這又是怎麼了……自從那次極端的暴虐折磨得他死去活來後,赫連覆雨很長一段時間沒有再碰過他。上一回在關雎城是一場失控的意外,當時兩個人的情緒都不穩定,事後又接二連三的發生了許多事,便不約而同地不願提起,就當沒發生過一般。

  男人突然其來的火氣令他不解。無法反抗,他吞了一口唾液,依言挪動到了躺椅邊,挺直的腰桿終究還是彎不下去。

  抓住衣襟,帶著點絕望的掙扎,天涯面色平淡,低眉順目,唯有泛白的指節和竭力壓抑的聲音洩露一絲情緒:「我做錯了什麼?」

  傷害既然無法避免,起碼讓他說服自己罪有應得。

  不料他如此反問,赫連覆雨一時語塞。憑心而論,天涯沒有錯,莫冰的事情的確是他的疏失,但三天時限內也將人找出來了。至於阻撓花弄影……男人只能冷笑,天涯這副性格也不是一天兩天了,清楚之餘他都懶得生氣了。反過來說,若是能眼睜睜看著手無寸鐵的男孩被戳出幾個血窟窿而不出手,大概就不是易天涯了。

  當他心煩意亂的時候只想把氣撒在罪魁禍首身上,但看著一無所知的天涯死忍著委屈站在自己跟前,他一點一點冷靜了下來,但同時更加厭恨自己的冷靜,有種恨不得不講道理殘忍蹂躪對方的欲望,最後還是讓理智攔住了。

  「罷了。」吸了一口氣,硬生生壓下自己的的邪火,他惱怒地別過頭,冷冷叱道:「出去。」

  天涯一愣,想不到赫連覆雨竟然真的放過了自己。

  雖然一頭霧水,但機不可失,他整斂衣襟,立即毫不猶豫又風姿清然地轉身就走。

  只有在踏出書房前,奇怪地回頭瞥了一眼坐倒回椅子裡的男人。 

 

  所有人都道赫連覆雨這些年來修養提升,已鮮少動怒,不似當年手起刀落動輒見血。他倒是覺得,這個男人越發地陰晴不定喜怒無常了。


 


 


踩剎車踩剎車踩剎車閣主踩了剎車!

不知道這樣熄火會不會讓人看了覺得悶悶的不夠過癮

但沒辦法實在師出無名啊(攤手)

目前這些壓抑還有積累都是為了之後的爆發爆發爆發才能接轉折啊~~~~~~ 

最近覺得閣主脾氣越來越暴躁了,他自己內心很糾結,扯到天涯就氣噗噗所以好難寫,超怕崩掉

他自己都要懷疑自己神經病惹

而天涯仄個小魂淡越來越懂得以退為進了(還腳踩風火輪溜得很快(抹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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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練瀲 發表在 痞客邦 留言(7) 人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