赫連覆雨骨節分明的長指一勾,翻了一頁書。

  他斜靠在鋪著虎皮與靠墊的寬背座椅上,右手持著一卷書,左手偶不時抬起翻頁,神色慵懶而專注。他手中的書是一本《北陸異聞誌》,藍底白邊的書封,映著桌案上搖曳的燭火,照得光可鑑人的紫檀桌案上泛出一片青影。

  這是近幾年市井間十分流行的一本博物地理誌,講的是關外各種光怪奇謬的傳說軼事,也包含了一些地理與史實的描繪,其中半真半假,卻又有幾分獨到精闢之處,廣受好評。赫連覆雨似乎看得津津有味,有時甚至停下來推敲著什麼,或以蘸了硃砂的小楷旁注幾句。男人難得有雅興,對跪在地上的青年而言,卻不是那麼好受的了。

  書案前的雲紋青磚地板上鋪著短絨紅毯,地龍與暖爐也都燒著,但跪得久了,雙膝仍然感到冷硬刺骨,麻麻地疼。

  花弄影苦笑了一下。說來,他近來下跪的次數似乎變頻繁了。

  幾天前,連覆雨宣布莫冰叛逃、由風雨閣內除籍後便拂袖而去,他也被龍驍拽回了廂房再次鎖了起來。

  他在屋裡靜坐了兩日,原以為赫連覆雨過不了多久便會傳喚他,不料一直毫無動靜。又忍了一日,男人依然沒有理會他的意思,花弄影尋思了一遍,不由得有些發怵,當下心一橫,壓低了姿態,懇求見對方一面。

  一直到翌日入夜,才有人來傳喚他過去。

  北院書房內,銅漏顯示已是亥時,男人卻沒有就寢的徵兆,只穿著一件寬袖的暗繡軟袍,披了件披肩,正翻開一本書。

  打了個手勢讓影衛都出去,他瞥了一眼散髮素衣、跪在桌案前的青年,挑眉道:「你來做什麼?」

  花弄影低聲道:「請罪。」

  男人神色也不意外,只是漫不經意地哦了聲,既不開口責問他,也沒叫他起來,竟自顧看起了書。

  於是花弄影只能硬著頭皮繼續跪著,一個時辰就這麼過去了。

  雖然擅長做小伏低,花弄影其實沒怎麼吃過這種細火慢熬的苦頭。以往在飛雪宮,只要委委屈屈一跪,說幾句欲拒還迎含怨帶嗔的話,或引得宮千帆斥罵幾句發洩兩下,那個被他玩弄與指掌間的老男人很快便會將他拉入懷裡憐香惜玉一番。至於心狠手辣的宮勝旭,再握有權柄也管不到他頭上去,他根本不真正放在眼裡。

  然而過去那些撒嬌弄痴的手段,他卻不敢盡數使出來——眼前男人城府太深,深得他竟有些怕。

  摸不清對方打算怎麼對付自己,他終於忍不住抬起頭:「赫連閣主……」

  赫連覆雨聞聲放低了手中的書,淡淡掃了他一眼。

  「莫冰的事情我不該隱瞞,只是這件事茲事體大,他又貴為副閣主,我怕沒人信我……」

  對上男人那雙似笑非笑的墨黑冷眸,口齒伶俐的花弄影,也瞬間覺得自己的詭辯蒼白無力。

  正是茲事體大,才更應該要說。自己是來投誠的,卻這麼知情不報,如若不是蠢鈍怕事,就是別有居心。無論哪一個,都犯了大忌。

  是他太自以為是了,這才犯了這麼個簡單而嚴重的錯誤,一直以為手中握有籌碼,因而有恃無恐。卻沒想到被莫冰先一步自揭,更是那一夜兩人對峙,才驚覺赫連覆雨由始自終明白得很,只是不動聲色看著他們做戲。

  垂下頭,他咬牙道:「我是錯了。」

 

  赫連覆雨微微一哂。花弄影這番作態在他眼裡只覺著不知所謂。

  風雨閣規矩條例嚴明,也設有刑堂,犯事者一應公了,用不著一閣之主親自處理。他也不作興麾下部將對他下跪道歉認錯。

  而若是當作私事……就這樣裝模作樣地跪上區區一個時辰,又算得了什麼誠意?根本不值一提。

  只是有些話還是趁早說清楚了的好,省得這個不安份的青年整日挖空心思在自己身邊撲騰。

  放下手中的書,赫連覆雨像是活絡筋骨般懶懶站起了身。坐著的時候因收斂而不覺,此時他身形一動,氣場如甦醒的猛虎,在房內流動而開。

  目光落在跪在跟前的青年身上,他慢條斯理開了口:「你可曾想過,那一日,宮千帆怎會遇刺?」

  男人語氣輕緩,花弄影心臟卻咯登一跳。那日事變突然,宮岩不敵宮千帆及在場的護衛,刺傷宮千帆後很快被格殺,之後飛雪宮一團混亂,於他而言是叛逃的好時機,竟沒去細想過宮岩為什麼背主——或許隱隱之中,對於宮千帆遭人記恨半點也不感到意外。

  此時聽赫連覆雨問起,不禁怔住。

  是啊,宮岩之所以被提拔為副宮主,正是在於多年來他對宮千帆忠心耿耿,到了言聽計從的地步,手上也並無實權,是宮家父子最放心的傀儡。這樣一個人,怎麼會忽然反目,甚至不惜性命拚死一搏?

  望著眼前高深莫測,唇角挑著點冷笑的男人,一抹寒意自他背脊沁出。

  「那是很多年前的事情了。」赫連覆雨半倚在桌案前,逕自淡淡道:「宮岩之所以生變,是因為他的妻子。」

  「銀蓮夫人?」花弄影錯愕。宮岩的妻子是宮千帆的堂妹,在飛雪宮裡位份不低,夫妻二人感情不錯。怎麼宮岩叛變與她有關?

  「不是宮銀蓮,是秦夫人。」赫連覆雨目露嘲諷之色:「你是飛雪宮裡的人,雖是十多年前陳年舊事了,這名字你總該聽過罷。」

  花弄影不明所以,只能僵硬點頭。

  他跪在地上,竟然是風雨閣閣主在和他講述飛雪宮的內幕,此情此景,難得被動的青年頓時有種情境錯置的荒謬感。

  但男人說的這件事情,他的確是知情的。宮銀蓮是宮岩的第二任妻子,在那之前,宮岩娶過另一名女子,便是男人口中的秦夫人。

  這位秦夫人他不曾見過,據聞是個貌比天仙、沉魚落雁的美人,當年飛雪宮中許多位高權重的人物都為其傾倒,爭相追求,偏偏她選擇嫁給了貌不驚人才不出眾的宮岩。眾人扼腕之餘,巧妻伴拙夫的故事成了不少人茶餘飯後的話題,他幼時也曾依稀聽聞過。

  然而紅顏薄命,秦氏與宮岩成親不出幾年便發生了悲劇。一次飛雪宮眾子弟齊聚的慶典,宮岩照例攜妻子參加,不料就在飛雪宮的宮殿之中,她不幸遭惡人強迫。烈性的秦氏不堪受辱,當夜就在大殿投繯自盡,屍體懸於橫樑,直至翌日才被聚集於殿堂的一眾人等發現。

  公開鬧出了這等醜事,飛雪宮上下自然舉座譁然。喪妻的宮岩悲痛欲絕,身為宮主的宮千帆大為震怒,下令徹查嚴辦。最後查出惡徒為當年頗具威勢、幾乎能與宮千帆叫板的一方領袖宮烈日,兩方因此徹底撕破臉,宮千帆經過一場激烈的鬥爭,外帶賠上不少飛雪宮中子弟的性命,才徹底剷除宮烈日一派,也贏得報了大仇的宮岩的誓死效忠。而後宮千帆為了安慰他,便做主將疼愛的堂妹許配予其為繼室,便是後來更廣為人知的銀蓮夫人。

  看著花弄影面色變化,飛雪宮那些陳穀子爛芝麻的糟汙髒事赫連覆雨也懶得重述,只是道:「你可知道宮岩外號『九指鐵膽』的由來?」

  花弄影當然知道。在討伐宮烈日的戰役中宮岩斷了左手食指,加上他以鐵膽為武器,這才得了九指鐵膽這個十分直白的名號。但如此顯而易見的答案,被赫連覆雨這樣一問,他竟回不出口了,只是以幽亮的雙目回望,等著對方說下去。

  男人目光卻遠遠別了開來,話鋒一轉:「去年年初,宮岩的女兒出嫁了。嫁了個富商獨子,如今已有妊。」

  花弄影怔住,脫口道:「怎麼可能!他哪裡來的女——」話聲未落,硬生生打住了。

  宮岩與銀蓮夫人並無生育,只過繼了族裡一個男孩為養子。因此他一時忘了,宮岩是有過孩子的……他與秦氏曾有一女,但那體弱的女孩在母親亡故後,沒多久也因風寒夭折了。

  「……」心念一動,他忽然懂了些什麼,冷汗涔涔,一字一句道:「……他的女兒在你手上。」

  赫連覆雨既不否認也沒承認,神色淡淡的,有種難以捉摸的深度。

  「十年前,秦氏出事後,宮岩帶著他的女兒來找我。他求我一件事:救他身中劇毒的女兒,並保她餘生平安。」

  他冷冷一笑,眼裡沒有半點溫度。

  「他的食指,是在對我立誓時,自己切斷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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