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夜,白葉城。

  朔風淒涼,城門緊閉,滿城黑燈瞎火,人人陷入憨甜夢鄉,唯有城中一處五進五出的大宅院內,隱隱透出了火光。

  「阿雁,三更了,你也累了,先去歇著吧。」清泠泠的溫柔女聲響起。

  東廂的廳堂內燈火通明,或坐或站著三個人影,兩男一女,皆一身縞素,女子連髮釵都是素淨的銀飾,襯得窈窕的身形更加清麗出塵。

  「我不累。」站著的沐驚雁應道,看了看分別坐在梨花木雕茶几左右的男女:「倒是兄長與嫂嫂操持了一整天,早點休息才是。」

  今日是沐邵秋滿七的日子,喪葬儀式在瓊華派所在的積墨城舉行,經歷了繁瑣的過程後,他們直至三更才風塵僕僕地回到了白葉城。

  沐邵秋已逝,甫接任掌門的沐驚鴻諸事繁重,又心繫位處邊關的白葉城,這些日子來只能在兩城之間來回奔波。

  「大哥,」沐驚雁試探地喚了一聲,頓了頓,低聲問道:「真不回積墨城嗎?那瓊華派豈不是,要挪來白葉城了?」

  整座門派重心轉移並不是件容易的事情,何況白葉城緊臨邊關,一直是兵家相爭的凶險之地。

  英挺的男子雖面色疲倦,卻仍凝神翻閱著幾紙剛剛得到的傳書,茶几上擱著他剛解下來的首絰,聽見弟弟相問,沐驚鴻嘆了一口氣:「白葉城地處要衝,我鎮守在此十餘年,傾盡全力才換得一些太平,如今關外正亂,我又怎麼放心將此城交付給別人?這件事,讓我再想想。」

  沐驚雁本來是想自動請纓代守白葉城,但見兄長神色不虞,總算還知道看人幾分臉色,不敢貿然開口。

  門被敲了兩下,一名素衣的婢女端著茶水垂頭而入,將熱茶與茶具放置於茶几上,抱著托盤躬身一福,規矩地退了下去。石輕煙揚手斟了三杯熱茶,沐驚鴻隨手拿起了一杯,注意力仍在手中的信上。

  沐驚雁伸長脖子,卻又看不清楚,憋了半晌,終究按捺不住好奇:「大哥,什麼消息,三更半夜的送過來,你也不等著明天再看?」

  「是條大消息。」沐驚鴻放下幾張薄紙,皺起眉頭:「風雨閣的莫冰叛逃了。有傳聞道,他實是飛雪宮的臥底,宮千帆的長子宮勝雪。」

  「竟是他?怪道這些年來,江湖上再沒聽過若柳公子的消息。」石輕煙秀眉微蹙,沉吟道:「能隱姓埋名這麼久,又能自赫連覆雨手中脫逃,這人的確不簡單。只是,宮千帆已倒,飛雪宮四分五裂,他就是能逃出風雨閣,怕也是回不去了罷?」

  「若柳公子又是哪號名不見經傳的人物,聽都沒聽過。」沐驚雁低聲咕噥。比起俊秀的兄長,他生得濃眉大眼血氣方剛,忍不住插口,不服氣地一撇嘴:「所以赫連覆雨那廝真的安然回到關外了?哼,夾著尾巴跑得倒快。連個奸細也拿不住,看來本事也不怎麼樣。」

  聽他提起關雎城那一夜,沐驚鴻面色一黑。燒了風雨閣一座分舵,勞師動眾地折騰了大半夜,非但沒有拿住現身在關內的赫連覆雨,事後清查起來,也沒捉到幾個風雨閣的人,反倒一地無名的焦屍,查證竟然發現有飛雪宮的人參雜其中,才知道自己是被捲入黑吃黑的惡鬥中,一眾門派世家個個臉色黑如玄壇,不歡而散。一場推舉盟主的大會鬧了個如此結束,說起來面子十分掛不住。

  「阿雁,不要胡說!」皺眉喝止,沐驚鴻有些頭疼地看著親弟,正色道:「爹已不在了,你年紀也不小了,也該長大些,說話行事不要再那樣莽莽撞撞,徒惹是非!」

  他們兄弟倆差了十歲,沐驚鴻是長子,從小自持穩重,沐驚雁是幼子,父母難免縱溺了些,這才養成了個任性妄為、不知天高地厚的爆炭脾氣,每每讓做為兄長的沐驚鴻頭痛不已。

  沐驚雁知道他話裡暗指的是之前貿然與易天涯交手又戰敗的事情,臉上一陣慚紅。那一次他們以眾擊寡,卻輸得一敗塗地,丟盡了臉面。

  「風雨閣的走狗都欺到家門口了,難道還不該還擊?」沐驚雁自知理虧,忿忿道:「大哥和嫂嫂守在白葉城這麼多年了,風雨閣聲勢再囂張,始終越不過界來,又不是怕了他們。」

  與悲痛的兄長不同,他雖披麻戴孝,但光憑幾件破損的衣物,內心仍不認為父親已亡故了,更不信光憑一個赫連覆雨就能夠擊退五位掌門的連手截殺,連帶著也不怎麼感到害怕。

  「那次易天涯若要殺你,你焉能有命在?!」沐驚鴻冷冷喝道。自己弟弟有幾斤幾兩,他比誰都清楚。那次他正好有事不在城內,回城後聽聞沐驚雁與易天涯交手,嚇了個夠嗆。白葉城與風雨閣長年對立,至今能屹立不搖,除了他的本事外,亦須付出大量的心力斡旋各方勢力,這麼多年來倒是維持了某種危險的平衡,就是風雨閣也不會無緣無故挑起事端來。赫連覆雨的心腹易天涯不知何故出現在城外,沐驚雁這點本事竟還縱馬圍捕驅趕,事後他一面慶幸幼弟平安歸來,一面戒備風雨閣接下來的動作,卻不料此後風平浪靜,竟沒生出什麼事故來。

  見丈夫動怒,石輕煙連忙打了個眼色叫沐驚雁不要再開口,一面安撫:「阿雁年輕,經驗又淺,很多事情不清楚也是自然的。好好解釋就是了。」

  沐驚鴻瞪了心高氣傲的弟弟一眼,最後嘆了一口氣。

  自從接任了瓊華派掌門一職後,他覺得自己似乎成天在嘆氣了。

  「你年紀小不懂,赫連覆雨之所以令人聞風喪膽,是有原因的。」他淡淡道,眼神有些複雜,說不出是厭惡、敬畏、又或是暗暗的羨慕。他年齡與赫連覆雨相若,等於是聽著對方名頭與聲勢成長的,年少時心中難免有比較的心思,但那個男人的一切,卻是連同自己在內的同輩子弟所望塵莫及的。

  「赫連覆雨驚絕江湖那年不過十五歲。這也就罷了,江湖上,誰家子弟不是十幾歲就該要拚點名聲出來。」他意有所指地睨了沐驚雁一眼,看得對方心虛一縮,然後才慢慢道:「赫連覆雨這人之所以震驚江湖,有三個原因。第一個,他年僅十五歲,便重整了赫蓮無情殘存的兵馬,結集了不小的勢力。第二個,他拉下了當時在關外如日中天的陰風寨,奪了陰風寨大半的地盤,在天原建了風雨閣。」

  一旁靜靜聽著的石輕煙垂下了長長的眼睫。光是這兩點,平常人都難以做到,何況十五歲的少年?她當時十歲上下,那個年紀的少男少女對未來仍有憧憬,誰不想闖出一番天下,周遭年歲相仿的名門子弟得到消息後,一方面是擔憂,自己將來要與這樣的人為敵,另一方面,也藏不住驚嘆艷羨的心思。

  「至於第三個原因,」沐驚鴻淡淡道:「是他行事殘酷。這些年還是收斂了的,過去他鋒頭正勁的時候,手起手落便是血流成河。那年他驚起江湖,關內便出了事,幾家門派世家被他一人屠戮殆盡,就此滅門,其中包括了竹陵李家。」

  「竹陵李家……」沐驚雁只覺得這名號有些耳熟,正想著是哪個犄里旮旯的小門小戶,半晌才想起,悚然道:「那、那不是他、他、他……」

  沐驚鴻微微頷首:「不錯,竹陵李家,實是他的外家。」

  這件事情江湖上人盡皆知:赫連無情的妻子李燕容是竹陵李家的女兒,三十年前不顧門面禮數與大魔頭私奔,鬧出了好大一場風波。雖然李家不願承認,但赫連覆雨有著中原的血脈,是不容爭辯的鐵的事實。

  「出了那檔不光彩的事兒後,李氏一族在江湖上名聲一落千丈,淪為其餘世家的笑柄。為著洗刷門楣,討伐十二連環峰時,李家身先士卒,出了許多力,據說,李燕容是死在其父兄的手上的……」其實還有其他更難聽的傳言與細節,但他不願詳述。

  「或許是懷恨,總之一夜之間,竹陵大族、百年世家的李家百餘口上上下下,男女老幼,被血洗滿門。從此武林再無竹陵李家這一脈,你印象不深也是自然。」

  無論如何,李家宗主血緣上是赫連覆雨的外祖,所有死者若不是姨舅表親,也與他或多或少有著親緣關係。這樣一樁滅門慘案,不僅駭人聽聞,更慘絕人寰。同時也斬盡了赫連覆雨與中原武林之間最後一縷關係,勢不兩立。

  沐驚鴻幾句輕描淡寫,沐驚雁聽著卻無端一股寒意,打了個哆嗦。

  「所以,你小看誰都可以,就是別去惹那個男人。」

  沐驚鴻抿了一口半涼的茶,目光落在几上的幾紙來信上,心事重重地與石輕煙交換了個凝重的眼神:「只是,怎麼也沒想到堂堂風雨閣的副閣主竟然是奸細。現在關內關外風雨飄搖,希望別又引出什麼亂子來才好。」

  雖然將對付赫連覆雨這樁燙手山芋扔給了即位盟主的曲寒宵,但那個深居簡出的青年至今未有什麼大動作,一旦有什麼衝突,首當其衝的也是毗鄰邊關的白葉城與其背後的瓊華派,於他而言也不是什麼喜事。

  沐驚雁老大不情願地點點頭,眼角餘光又掃去了壓成一疊的書紙上:「大哥你放出探子打聽那麼多時日,就只是為著這件事?」

  「當然不是。」沐驚鴻輕斥,正色道:「我問你,你說那日你與易天涯交戰,是因為夜姑娘的緣故,是麼?」

  想不到又繞回了那一件事,早已被教訓過的沐驚雁先是面色發苦,但聽大哥這樣說,立即挺起胸脯道:「是的。易天涯那卑鄙之徒不知怎麼拐帶了夜姑娘,若不是我出手相救,夜姑娘肯定慘遭毒手了!」

  沐驚鴻懶得責罵弟弟,只按了按發疼的太陽穴,道:「這件事情十分奇怪。那時我與你嫂嫂不在,回來後才聽你與城內其他人說起。有人告訴我,夜姑娘被救回後啼哭不止,不斷喊著一個人的名字,旁人問什麼,卻都不肯回答。這件事你知道麼?」

  沐驚雁點頭,不甚在意地聳聳肩:「一定是嚇傻了,易天涯此人惡名昭彰,夜姑娘一個女孩子家哪裡見過這麼個凶神惡煞,受驚也是正常的。」

  沐驚鴻瞪了他一眼,冷冷道:「接著你派了人護送她回鳳隱城,但才出了白葉城,夜姑娘就不見蹤影了。」

  沐驚雁面色一紅,說不出話來。這件事情他到如今也還是不明白是怎麼一回事。氣急敗壞回來的手下說,不過一個轉眼,夜姑娘便消失了。他派了人手在城內城外大肆搜尋,卻連片衣角都找不到,便猜想是又被風雨閣的奸人擄走了。然而甫被易天涯挫了一頓銳氣又負了傷,他沒膽子殺出白葉城,更不想上風雨閣索討——夜半彎畢竟非親非故,實在不必為了她特地去蹚混水。只是說出去,在關內連一個弱女子都保護不了,有損白葉城和瓊華派的名聲。

  聽出兄長譴責之意,他低聲抗議道:「但,一個月後,夜姑娘不好端端回到鳳隱城了嗎?」

  雖不知道消失了的夜半彎怎麼自己回去的,可人都平安無事歸去,劍逸山莊也沒說什麼,甚至送了份豐厚的謝禮過來,兩邊相安無事,豈不皆大歡喜?沐驚鴻卻蹙緊了眉頭。

  「怪就怪在這裡。你說她曾受制於易天涯,之後又極可能遭風雨閣綁架。她不會武功,一個手無縛雞之力的姑娘,究竟是怎麼安然無恙回到鳳隱城的?再說回去了,若易天涯有心綁走她,難道會這樣輕意就讓你將人帶走?」

  這整件事情太奇怪了。

  「你知道夜姑娘是什麼人麼?」

  「她是夜微星的女兒,曲寒宵的未婚妻,這件事誰都知道,難道不是?」沐驚雁一臉奇怪,不懂兄長問這做什麼。

  還是石輕煙明白丈夫意思,歛容沉思道:「夜微星與謝十三是知交,聽說夜姑娘與曲寒宵,是青梅竹馬一齊長大的。」

  沐驚鴻點點頭,面上緊繃的線條注入了一絲融雪的暖意,下意識握住了妻子冰涼細軟的手。沐邵秋與蕭承山亦是多年好友,他們二人也是青梅竹馬。

  「夜姑娘回到鳳隱城後,曲寒宵做了一件事情。他派出大量的探子,四處打聽易天涯這個人。」

  沐驚雁奇道:「是想要找易天涯報仇嗎?」

  「說不準。他若是想找易天涯報仇,就不該在盟主大會上當眾撕了那紙討伐易天涯的榜文。但這倒是讓我記起了一件事。」

  沐驚鴻目光忽地有些深遠,他緩緩道:「六七年前,曲寒宵正式繼承了家主之位後,曾經瘋了似的四處打探一個人的下落。那件事情他做得隱密,但當時他派出的探子在白葉城四周的邊城搜查過,我讓人去套過話,所以我有印象。」

  「誰?」

  「謝十三死去多年的兒子,謝天頎。」

  沐驚雁更加困惑了:「你是說,他大費周章的,去尋找一個已死之人?」

  「我記得,謝十三的兒子,很多年前就病死了。」石輕煙略一思索。這件事情她之所以有印象,是因為年幼時聽長輩提起過,謝十三有一命犯重煞的兒子,劍逸山莊因此血光不斷。在那孩子離世前不久,謝十三僅存的一位師妹才意外溺水而亡,當時萬劍門還包了厚厚一封奠儀,她由師父帶著同去鳳隱城祭靈。後來那孩子夭折,有人暗道可憐命薄之外,亦有人暗自慶幸,劍逸山莊總算脫離了血光之災。美目沉凝,她小心道:「莫非……那孩子,其實沒有死?但這其中,又有什麼關聯?」

  「我也不知道。」沐驚鴻淡淡道,揚手,他將幾張信紙擱在燭火轉了幾轉,然後扔在地上。薄薄的信紙很快燃燒起來,冒出一縷青煙,接著扭曲、焦黑,最後化為一團灰燼。

  「總而言之,留神戒備,靜觀其變罷。」

 


 

小宇宙爆發的我!!!(挺
這章不是本來計畫的劇情,是福至心靈橫空生出的產物 XD
(兩天就寫出來了,我是多不想寫主線嗚嗚嗚嗚嗚嗚嗚~)

偶爾換個角度寫寫感覺還不錯,果然龍套們還是可以有些用處的啊 (打飛

雖然只出場過一次,但其實私心滿喜歡白葉城城主的 <3

果然青年才俊總是比老古板們討好一點呀哈哈哈哈哈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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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練瀲 發表在 痞客邦 留言(6) 人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