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第一日引起軒然大波後,花弄影便安份了起來,收斂了初時張揚的態度,老老實實待在安排的居所內。

   他比任何人都擅長看人臉色,也深諳見好就收的道理,短短數日觀察下來也看出風雨閣確實如莫冰所說,紀律嚴整明確,許多人明裡暗裡看他不順眼,卻沒人挑頭惹事,他的吃穿用度也未曾受過刁難,可見一閣之主的赫連覆雨的威懾與決斷。這樣一個專權自負的人,心裡自有主意,不會輕易信任一個來自敵營的投誠者,更不會受人左右,自己有求於人,一開始就落了下風,該說的話和該表達的誠意已傳達了,與其冒進惹其不快,不如由人拿捏以示順服。

  赫連覆雨尚未定奪花弄影的去留,並沒有將他納入風雨閣的跡象,也未顯出當作敵人逐客的意思,因此下頭的人不敢輕舉妄動,只好敬而遠之地供起來。對這樣形同軟禁的尷尬處境,花弄影也不著急,該吃吃,該睡睡,偶爾在小院裡散步幾圈,自顧自怡然自得地等著。

  一連放著他幾日,終於赫連覆雨派人來召見他。

  跟著來傳喚的影衛踏入北院,穿過重重迴廊,最後在書房的偏廳門口立定,花弄影長睫微低,佇立了片刻。站在門前,他內心不是全然不緊張的——處心積慮,為了這一日籌謀了那麼久,好不容易走到這一步,接下來更是龍潭虎穴,容不得行差踏錯——他有他的野心以及慾望,這使得一向有恃無恐的青年患得患失起來。雖然面色如常,他暗自刻意梳洗打扮過,秀眉鳳目,紅衣映雪,說不出的清豔窈窕。吸了一口氣,他推門而入,卻不料房內還有另外一個人。

  這是一間小巧精緻、光線充足的廂房,靠窗處坐落著一架紫檀窗花羅漢床,上置茶几及軟墊,一身暗色流雲繡的赫連覆雨正閒適靠坐在右側的位置上,他跟前的桌案上鋪著一張繪製精細的關外地圖,桌旁散放著幾張圓凳,上首處端坐著一個其貌不揚的男子,正是那日擒拿他入風雨閣的黃離。

  見他進來,赫連覆雨點頭示意,也不費神與他客套,招呼道:「坐。」

  花弄影定了定心神,唇角一翹,也不推辭,斂衽落坐。他反應靈敏,看這個情形,顯然赫連覆雨有話要問他。果不其然,他才在下首的圓凳落座,男人便淡淡開口,語氣悠閒,內容卻單刀直入:「據聞宮千帆遇刺後,飛雪宮便劃分為五道勢力,除去承繼宮千帆一脈的宮勝旭,其中一方便是距風雨閣最近的小重山的宮無亮。這可是實情?」

  飛雪宮生變連一個月的時間都不到,赫連覆雨便抓住了這麼些消息,且神色沉穩,看來在出事之前,暗地裡早已經留意上了飛雪宮的動向。知道眼前的人不好糊弄,花弄影收起了先前輕狂的姿態,很乾脆承認道:「是的。」

  頓了頓,他掃了桌上的地圖一眼,在赫連覆雨說下一句話前先將後頭的話老老實實說完了:「宮無亮雖不是飛雪宮最拔尖的人才,但他坐擁小重山三十餘年,累積的勢力人馬不容小覷,且那一帶地形險阻又佈滿機關,是個易守難攻的要塞。更何況了,」他忽地狡黠一抿嘴,似嘲似笑:「年前宮無亮的胞弟才折在易天涯手上,遇上風雨閣能不拚個死活麼?距離雖近,小重山卻是個最不容易突破的缺口。」

  並不打斷他的話,赫連覆雨從容聽著,還是那樣諱莫如深的姿態,只有幽暗鋒利的眸光微微一動,似是贊同,又似是有趣。眼神順著投射到地圖上,上頭有幾個以青墨勾勒出的圈,他淡然順著他的話接下去:「除了宮無亮及宮勝旭,剩下便是劍絕嶺的宮霜傲、亂雪灘的宮流火、以及冰風寨的宮嵐了。傳言宮勝旭有意將分散的勢力合而為一,你覺著呢?」

  「絕無可能!」花弄影斬釘截鐵,腦海裡再次浮上了那個陰戾涼薄的男子的身影,他冷笑:「血手公子過去一呼百諾,不過是因為他老子宮千帆貴為一宮之主。宮勝旭這個人雖然手段功夫了得,但行事毒辣殘忍,稍有違逆動輒抽筋剝皮、屠人滿門,飛雪宮中人積怨已久,如今好不容易各方自起,怎麼還會有人願意奉他為共主?多行不義必自斃,他想以武力一統飛雪宮,手底下的人還不一定肯替他賣命呢。」

  語氣隱隱流露出一股連他自己都未能察覺的尖銳恨意。赫連覆雨眼中掠過一點漣漪,卻不動聲色。並不急著接話,他唇角的弧度始終與神色一般不經心的淡,隨意揭開了因久置而微涼的茶,青瓷杯蓋扣在檀木桌上,短促清脆的一聲響。

  花弄影看著他將茶水倒入一旁的茶方,又重新換了熱水,這才發現小几上煮著水。男人手勢流利,以兩指托起青瓷杯,食指壓住杯蓋,替桌上的三個小杯添了新茶。沒想過這個以冷酷殘暴震懾關內外的男人竟會有如此雅興,花弄影目光不自覺落在對方白皙而骨節分明的手上,直到一直沉默著的黃離突然出聲,才倏然一凜。

  赫連覆雨烹茶的慣習,他的下屬司空見慣,根本沒放在心上,專注聽著二人對話的黃離微一沉吟:「冰風寨素來是宮墨白的領地,宮墨白一年前病逝,由他的兒子宮溯夜繼承。宮嵐雖是宮墨白的堂姪,卻是宮流火的親外甥,論起輩分親疏該是亂雪灘的勢力,怎麼會由得他割據冰風寨,並與宮流火勢同水火?」

  花弄影不禁定睛看了對方一眼。黃離無論身材相貌皆十分平凡,武藝也不特別高強,在風雨閣四護法中排行最末,江湖上遠不如另外三人有名氣。花弄影只知道他是赫連覆雨心腹之一,主收集掌控情報,也是風雨閣內影衛的統領,為人低調謙和,從沒半分顯山露水,在風雨閣內人緣頗好,莫冰打探了這麼些年來也還摸不透此人深淺。

  可就這樣一開口,三兩句話條理分明,一問便問到了關鍵之處,飛雪宮內系譜龐雜,人人沾親帶故,就連飛雪宮門人都不一定記得住,想不到遠在風雨閣的一個不起眼的人卻能這樣清楚,不由得使人暗自心驚。

  赫連覆雨神色不急不緩,花弄影卻能明顯感到空氣中張力一變,看不出這兩人到底知道多少底細,他一斂神,不敢推諉賣弄,平靜解釋道: 「宮嵐的母親是宮流火的異母妹妹,兄妹關係本就不怎麼樣,幾年前因些糾紛更斷絕了情份,宮嵐的妻小對外宣稱是在母家作客,實則是受了宮流火的扣押。宮嵐因此借重冰風寨的勢力,好一番功夫才將家人自宮流火手中贖回,也就此反目成仇。這件事情就是飛雪宮中,知道內情的也不多。」抿了一口茶,接著又道:「事後,宮嵐帶了一小批亂雪灘的人投靠冰風寨,宮墨白為顯大方,又看在叔姪情份上,讓他做了冰風寨的副指揮使,誰知過不了多久,宮墨白竟染了時疫一命嗚呼。」

  再來的發展不言而喻。正值壯年的一方之主猝死,倉促接任的兒子措手不及,被趁勢而起的堂兄弟握住了權柄。宮嵐看著聲勢正盛,冰風寨又素有威名,但位置被奪走的宮溯夜內心必定不滿,而宮嵐於冰風寨立足時間太短,怎麼可能真正控制指揮得了宮墨白原本的部下?以地勢和形勢而言,冰風寨並不是風雨閣最要緊的敵人,但或許是兼併飛雪宮,最有機可乘的突破口。

  赫連覆雨又問了幾個看似不著邊際的問題,花弄影一一答了,其中穿插了黃離偶不時的提問。雖沒有明說,但經過這樣反覆詢問推敲,也問出了不少細節。

  「今日先這樣罷。」問出了一些想要的答案,男人也不急,從善如流地叫了停。

  花弄影這才稍稍喘了一口氣,舉杯以茶潤喉。茶水已經微涼,他卻也無心品嘗。眼波流轉,噙著慣性的淺笑,他應陪著,仍不敢有分毫的鬆懈。赫連覆雨彷彿與生俱來的強勢,就是這樣悠然體恤的姿態,也有種不怒自威的氣場。饒是慣於遊走周旋於勢力之間的花弄影也不敢掉以輕心。甚至,在告退離去的那一瞬間,罕有地感到如釋重負。

  連下了幾日的雪終於略停了。午後的斜陽暖暖射入迴廊,映著閃爍的積雪,灑落一地晶瑩的光點。

  吸了一口冰涼的空氣,花弄影恍若隔世般嘆了一口氣。其實自他進入偏廳也不到一個時辰的光景,但如履薄冰般小心翼翼,連說一句話都要琢磨,又要輕易不被那兩人彎繞的話勾了去,卻似過了半天一樣漫長。

  他一甩頭,正要步下石階,卻忽地感到一股逼近的煞氣,抬眼便看到一人正自雪地裡走來。似乎也感受到了他的注視,青年一瞬止步,揚起的視線毫不猶豫地與他相撞。

 

  「……」花弄影貓兒似的眼像是盈著促狹的笑意,一點一點的冷了下去。

  雖然打過幾次照面,這是他第一次如此近距離仔細打量易天涯。

 

  春寒凜冽的天氣,蒼白的青年僅只一襲藏藍色的單衣,上披淺色的毛料披肩,使得身形乍看十分單薄,但看清楚了便發現實際上相當修長結實,整個人挺拔如一株勁竹,甚至比自己還要高窕一些。略為瘦削的面容充其量只不過是眉清目秀、氣質淨淡,僅此而已。倒是一雙眼睛很清澈,亮而不透,霧色朦朧的清冷。

  自視甚高的花弄影一時感到放心,又一方面生出了一種前所未有的、連他自己都說不明白的侷促。將這股不安強行壓下,他確認了自己樣樣比這個平淡的青年出挑,輕嘲地暗笑了一聲,收回了目光,自顧向前,卻在經過對方的前一瞬極輕巧地一彈指,將腰間繫著的香囊解落。

  邁步與他擦身而過,天涯瞥見積雪的青磚上落下一個湖綠色的東西,下意識地彎身欲拾起,單膝才屈下,指尖觸上金穗縚繩,便聽到身後一把懶洋洋、脆生生的嗓音:「是我的。」

  杏眼桃腮的男子已回過身來,精緻的五官若冰雪砌成,身段亭亭楚楚,妍麗似一簇新發的寒梅,就連目中無人的天涯都不得不注意到對方那先聲奪人的美貌與氣勢。紅衣男子面上掛著淡笑,居高臨下地朝他伸出一手,掌心向上。

  天涯雙眸微微一縮。他知道對方這是故意的,試探著想壓他一壓。這樣的把戲他並不放在眼裡,只是鎮定地起身,像是什麼都沒發生一般,將香囊還給了花弄影,接著轉身自顧自前行。神色由始至終不慌不忙、不慍不火,挺直單薄的背脊在泥濘裡,竟有種片雪不沾身的疏離氣場。

  握緊香囊,花弄影唇角的笑意消失了。他忽然明白了莫冰那日話裡的嘲弄與酸意。易天涯這個人看著安安靜靜,影子似的不作聲,實際上卻是對什麼都置身事外般的傲然冷淡,這樣的人彈壓不得,又不與人同流,比想像中的更難以對付。

  走上石階,踏入迴廊,天涯走到了書房偏廳的門前。他是來例行匯報的,沒想到赫連覆雨仍和黃離在說話,他不想闖進去,便站在廊裡等著。

  冷不防想起方才遇上的紅衣青年,他平靜無波的面龐迅速掠過一絲陰暗的煞氣。他並不怎麼在意其他人,但十分敏感,那一個瞬間已清楚捕捉到了對方不懷好意的氣息。他很少強烈地討厭一個人,但他不喜歡花弄影,自第一眼開始就不喜歡。只是他太清楚自己的位置了,哪怕他多厭惡花弄影、看到對方經意或不經意間流露的嫵媚就不舒服、又或是赫連覆雨那若即若離的玄虛態度多使人煩躁,都沒有他置喙的餘地。因此他連猜都懶得猜那個男人究竟在打什麼心思。

  入夜以後,天涯照例巡完了幾處要地,才回到自己的小院準備就寢。他替赫連覆雨整理了一下午的文書,傍晚又收到前線送回的戰報,赫連覆雨召集了留守的幾個心腹分派指令,一路忙到了戍時才用晚膳,人有些睏倦,卻不過才躺下一刻鐘,便被一聲輕微急促的暗號給驚醒。

  「誰?」

  「易大人,是我,曄華。」

  恭謹低沉的聲音自窗外傳來,天涯立刻翻身披衣而起。風雨閣四處都有輪值的影衛,唯有殷辰憂的院落與眾不同,是六個固定的影衛留守,因殷辰憂不會武功,這六人皆是影衛中一流的好手,且忠心耿耿,殷辰憂外出時固定有二人暗中跟著保護他人身安全,餘下四人便負責看守煉藥房與住居,輕易不離殷辰憂身側。曄華便是這六個影衛之一。

  聽出他語氣的匆促,天涯迅速開門,濃重夜色中,蹲跪在他院子裡的果然是曄華。

  內心湧起一股不安,他靜靜問:「出什麼事了?」

  「是,殷大人遣我來的,」曄華面色凝重,額際微沁冷汗:「有人下毒。方才幾位壇主用過消夜後便感到不適,一查才發現灶房裡已倒了三個人,殷大人怕食水有問題,命我前來通知您,無論食物飲水,一律暫且勿碰。」

  沒想到風雨閣內竟會出這種事,天涯幾乎怔住,脫口道:「稟告閣主了麼?」

  「殷大人已遣另外幾位弟兄通知閣主與幾位大人。事發突然,殷大人吩咐了,暫且不要聲張。」 

  天涯無意識地點點頭,忽然靈光一閃,趕在曄華趕回覆命前喚住他,問了最後一個問題:「出事的是哪一座灶房?」

  曄華一愣,據實道:「是中央的灶房,詳情我也不清楚,殷大人尚在追查中。」

  寒風吹拂在臉上,讓天涯混亂中清醒了許多,腦中躍出了個念頭,心臟卻不住下沉。

  風雨閣的灶房有好幾處,赫連覆雨的北院自佔一處、中央負責風雨閣幹部的另有一處、而家眷居住的東區則有兩處,各處灶房又按位份再細分一二三等。在食水裡動手腳是最基本的投毒方式,如此陰損的手段,投放在東區才是最快捷有效的:老弱婦孺最是無力抵抗,又因是親眷的緣故,足以造成風雨閣最大程度的動亂。在中央的灶房內下毒,先不論部眾們多有武功護體、中毒不易,位處在中樞地帶,也更容易被及早發現,諸如現在的情況。

  要能在風雨閣內搞鬼,代表投毒者對內部環境有一定程度的瞭解,為什麼出事的卻是中央的灶房?除非……下毒之人有特別的顧慮,不願在東區下手。

  他思緒紛亂,身手卻沒有絲毫的遲疑,施展輕功一路飛掠,不出多時,眼前便是那孰悉的小湖水榭。揮開了看守的影衛及僕從,他長驅直入,直闖入最裡間。

 

  那是他從未踏足過的莫冰的寢室。寬敞的室內擺滿精巧的傢私,顯示用過一番心思布置,然而此時桌上的燭火兀自燃燒,床榻上的被褥也似留有餘溫,卻哪裡還有莫冰的人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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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練瀲 發表在 痞客邦 留言(10) 人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