穿過林徑樓台,花弄影婷婷裊裊地步入水榭,通報了自己的名字,佇立了不過一盞茶的時間,便在守門的衛士與童僕驚異的眼光中,被召見進入到最深處,那最隱密的房間。

  房內,一臉病容的男子披著厚厚的毛氈,坐臥在床頭。

  斥退了將人領進來的童僕,確保門窗被嚴嚴密密地捂了起來,面容蒼白的莫冰掀開被角,一躍而起。向來斯文冷靜的男人披散著長髮,形狀猙獰如惡鬼,不待貌美的青年開口,他厲聲低哮:「你來這裡做什麼?!」

  「初上梁山,我以為前來拜會副閣主,是應有的禮數。」花弄影一襲紅衣倚在門邊,絲毫沒有被對方恨不得將其拆吞入腹的神色嚇退,反而輕慢的含笑作揖:「許久不見,大公子近來可好?」

  聽見那個刺耳的稱謂,莫冰像是被狠狠一拳擊在胃上,舌根生苦。看著花弄影趾高氣昂的姿態,他一陣心慌,陰暗的雙眼迸出怨毒的火光,猛地飛身向前,狠狠扯住他的衣領,破口怒罵:「你……你全告訴他了?你這見風使舵的下賤東西!早該除去你——

  花弄影任由他拉扯謾罵,也不辯駁,只冷冷地微笑。宮家父子都不是人,長年潛伏在外的宮勝雪雖然並未與他有過太多交集,但寥寥可數的幾次相遇,那毫不掩飾的鄙夷神態依然使他記上了心。看著曾經自視甚高、對自己不屑一顧的人,而今倉皇狼狽如喪家之犬,莫冰此刻神色越是難看,他就越是心曠神怡。

 

  好半晌,他才慢條斯理地抬手,扯掉了莫冰揪著他的手腕,借勢一推,將失去重心的莫冰推得向後跌退幾步。

 

  「你緊張什麼,我若是說了,你還能安坐在這裡麼?我是聽聞你病了,看在往昔同門的情份上,好心好意前來探望你的。你放心罷,我已經給風雨閣送來了這麼一份大禮,好話不貪多,我知道的有趣事情,要是一次道盡了,那還有什麼意思,你說是不?」

 

  怒視那張使人恨不得撕爛的妖豔面孔,被拿住了把柄的莫冰咬牙切齒,牙關幾乎流出血來。               

  花弄影知曉他的底細,這是刻意的,前來來羞辱他的。

  自飛雪宮出事以後,在赫連覆雨眼皮下他束手無策,只能裝病暫避風頭。這是極為不智的下策,必須靠藥物自傷才能勉強瞞過殷辰憂那雙雪利的眼睛。赫連覆雨讓易天涯代了他的職,除此之外並無其他表示,他摸不清楚那個虛虛實實的男人的態度,不敢打草驚蛇,卻終日惶然如驚弓之鳥。

  聽得花弄影尚未揭破自己,他先是鬆了一口氣,取而代之的是滿腔受制於人的憤恨。

  花弄影此舉顯然不是出於好意,而是還想故弄玄虛,留些與赫連覆雨斡旋的條件,同時挾制著自己。這樣細火慢熬的滋味太過難受,莫冰哼出一聲冷笑:「你這樣明目張膽地踏上我住處,還不怕人疑心到我頭上嗎?」

  「俗話說人急燒香,狗急也懂跳牆。咱們素來急智的大公子莫不是嚇壞了,怎麼這樣便怕了?」花弄影只是一派從容地訕笑:「白日裡大張旗鼓鬧了那麼一場,現下我說來拜會副閣主,還會有誰放上心去?你自己形跡鬼祟,才引人起疑。」

  莫冰陷入難堪的沉默。再怎麼看不起這個跋扈的青年,也必須承認他話中有理。

  他也耳聞了花弄影早前在火煌殿裡的情形。風雨閣裡位份分明,循規蹈矩的部將們大概一輩子都沒見過這等放肆的舉止,個個目瞪口呆,但莫冰並不陌生,從前在飛雪宮中已對花弄影的把戲司空見慣:憑著舌燦蓮花的一張嘴以及有意賣弄的美貌四處搧風惹火,舉止驕恣浮浪,以致所有人只當他是個佞倖之臣,見怪不怪,看輕之餘從未真正放在眼裡。連帶著,也就掉以輕心。

  但花弄影這個人,就算捧高踩低,投機取巧,表現得猶如跳樑小丑,卻從來都不是池中物。

 

  ……若不是這樣,飛雪宮再敗落,還是有不少能人高手,怎會讓他呼風喚雨多年,又一記回馬槍殺個措手不及!

 

  他早便察覺這妖媚得過份的男人是個禍害,只是現在說什麼都太遲了。

  

  憶及過往,莫冰——不,或許該稱作宮勝雪,即便他自己都快忘記了這那個沒有人記得的名字——神色難掩悔恨,一個踉蹌,跌坐在椅子裡。想起他送來的「大禮」,內心一陣難以言喻的苦澀。

  「你大可不必取他性命的……」

  雖然始終不如弟弟宮勝旭那樣得宮千帆的喜歡,但終究是自己父親。家破人亡得措手不及,他面色枯槁如死灰,不過十天半月的光景,竟憔悴滄桑如已過十數年。抬起頭,他一字一頓,啞聲道:「以你的身手,赫連覆雨不會不要你。而就算風雨閣容你不下,這世上大有你能落腳之處。枉我父親一手提拔栽培你,你叛離飛雪宮便罷,連他的腦袋都要捧來拍風雨閣的馬屁……你這忘恩負義的白眼狼!」

  「或許罷。」花弄影輕撫著腕上的金絲玉鐲。他的手腕比一般男性要纖細一些,皮膚瑩白若雪,襯著格外好看。這玉鐲是宮千帆的珍藏之一,看著認出此物的莫冰彷彿被刺痛的凝縮目光,他淡淡道:「但你是明白我的,我不甘心做個小人物。既然要改投風雨閣,那麼我非得一鳴驚人不可,就算屈居一人之下,也要壓在萬人之上。」

 

  走出莫冰的水榭時,空中又飄起了雪。

  拂去落在身上的雪花,花弄影拉緊了斗篷,在小橋流水旁靜駐了片刻,就著遠方搖曳而陌生的火光,望著水池中被浮冰切割成了片片的自己的倒影。臨水照花,美得破碎而銳利。

  他無聲笑了笑。來看看化名為莫冰的宮勝雪,除了親眼見證他的絕望以及再一次確認飛雪宮的敗落外並沒有其他收穫,但花弄影卻感到十分的滿足。他想起了莫冰的話。是的,大可不必取宮千帆性命的。

  飛雪宮四分五裂,那個自王座跌落的男人一時間眾叛親離,倉皇如過街老鼠。劇變及流亡的苦頭使得曾經養尊處優的一宮之主意志消沉,頹靡猥瑣如尋常半衰的老人,日薄西山,再無用處。

  但他偏偏,就要親手摘下那老不死的人頭。

  「多漂亮的孩子啊,幾歲了?」

  威嚴的聲音朗朗在耳,他永遠記得,自己十四歲那年,召見他的宮千帆見到他時,說的第一句話。

 

  他姓花,但與飛雪宮有著淵源,他的母親出身宮家第五房,這一房早已沒落,到了他母親這一代更顯伶仃。他的生父早亡,母親不見容於夫家,不得已帶著他投靠娘家,沒過幾年便沒了。只剩一個孩子寄人籬下,情形更加淒涼。他不甘心,於是苦練輕功暗器,爭的是樣樣要比旁人強,起誓要給欺侮過他的人難堪。

  而他的苦心有了回報。在飛雪宮三年一度的試煉場上大敗同期的宮姓子弟,拔得頭籌。

  他滿心的得意與歡喜,想著就此以後揚眉吐氣,卻沒想到被喚入一宮之主的小廳裡時,那個道貌岸然衣冠楚楚的中年男人,抖著精修細剪的山羊鬍子,笑吟吟看著自己,第一句話不是誇讚自己技壓群雄,而是讚賞自己的容貌。

  他有些手足無措,宮千帆卻十分親切,拉起了他的手,乾瘦修長的手指在他細白如玉的手背上摩娑,最後摸上了他冰雕玉琢的臉。

  「乖,只要你聽話,你要什麼,我都給你。」

  男人如是哄著驚駭困惑的少年。白壁蒙了汙,卻無可奈何。那時他還年少,惶然無靠,還不知道這個世界除了飛雪宮、除了謎境,天地寬廣無盡,還有更多的人與物。在他僅有的世界裡,宮千帆就是至高無上的存在。

  他得到了錦衣玉食,以及朝思暮想的高人一等的地位。宮千帆確實寵信於他,他發現,在外,只要動動功夫、除去幾個敵人,名聲就會蒸蒸日上;而在內,只要動動心思嘴皮,或在床上動動筋骨,就能將看他不起的人一一剷除。這些對天資聰穎的他來說,都是輕而易舉的事情。

  他開始嚐到權力的滋味,飛雪宮內厭惡他的人越來越多,但沒有人能爭得過他,除了宮勝旭。

 

  宮勝旭生得並不難看,身段高窕,甚至有幾分俊美。只是心胸狹隘,為人狠毒,顯得唇太薄、眼太尖,眉目透著一股心術不正的陰戾之氣。

  想起了那個涼薄男子的側影,花弄影唇角冰冷諷刺的笑意加劇。

 

  宮勝旭是宮千帆最鍾意的兒子,飛雪宮大權在握的繼任者,在宮千帆眼裡與眾不同,他區區一個新寵自然無法分庭抗禮。宮勝旭十分厭惡他,手段更比他要毒辣陰險得多,他被下過幾次絆子,屢次受宮千帆猜忌,逼得坐立難安,不得不找上了對方。

  燭火昏紅的房間內,盛氣凌人的男子滿眼的輕賤,吐了一口唾沫在他臉上。低聲下氣卻受到如此侮辱,他腹火一個翻騰,不怒反笑,娉娉婷婷走向宮勝旭,一把軟倒撲在對方懷裡,一手順勢撈住對方胯間的陽物。

  「賤貨!」宮勝旭猛力抓住了他的頭髮,但畢竟是個男人,且是個辣手摧花不眨眼的男人,抵不住美色的誘惑,邪火上湧,轉身便粗暴地將身段窈窕的青年推倒在炕上……

  在使人窒息的床褥翻騰間,花弄影明白,他征服了這個正欺辱著自己的人……男人的欲望是這世界上最誠實也最容易支配的物事。

  宮勝旭雖依舊鄙視他,但起碼不再找他的麻煩。而透過取悅宮千帆,他獲得了前所未有的莫大權力,得罪他的人,或被下放或被誅殺,討好他的人,得到獎賞或是重用。屈從在那對狼狽為奸的父子身下,他成為了飛雪宮數一數二的人物,任誰都要看他三分臉色。

  他比誰都瞭解飛雪宮內部的腐敗,卻又看不到任何盡頭,直到那一日,碧梧山上,流雲亭裡,他見到了那個比宮千帆或宮勝旭還要強悍上十數倍不止的男人。

 

  那樣輕裘緩帶、雍容冷漠的氣場,僅憑一人之姿對著全副武裝的飛雪宮一眾,卻彷彿連風雲日月都不放在眼裡的睥睨。

  隔著數尺,隨手便震傷了素來自負的自己。

  驕傲咽下溢出的血,難得的血腥氣息與五臟六腑隱隱的痛楚中,迷茫中,他恨恨生起了一股連他自己也不明白的悸動。

  他從來沒有如此渴望過。他想要那個強勢得令人甘心臣服的男人的目光,落在自己的身上……

 

  雪越下越大,夜越深越冷。

  花弄影如夢初醒。這是他一步步走來,夢寐以求的機會。唇角彎出一抹好勝的笑意,貓一樣的雙眼在黑暗中幽幽發亮,但只不過一瞬間的自負,臨走前莫冰冷笑的話語言猶在耳,說不出的嘲弄刺耳——

 

  「你當風雨閣和飛雪宮一般,容得你惑主作亂?想一步登天,也還得看人是否要讓個位置出來!別說赫連覆雨手下多的是過命的心腹,還有一個名震黑白兩道的易天涯,論本事,他可不比你差。我在風雨閣裡斡旋了這麼些年,看著他一路爬到了我頭上,幾年了,怎麼也拔不掉,你真以為自己有這份能耐,能壓過他去?」

 

  聰敏如他,不會聽不出莫冰刻意的挑撥,但同樣的,雖然只短短幾個照面,他也察覺了,那兩個人之間的確有些難以言喻的什麼。

  「……

  他一直不喜歡那個勁裝青年,那樣空虛冷淡得使人捉摸不透的眼光。

 

  *     *     *

 

  送走了花弄影,莫冰倚門站在風口處。夜重寒氣朦朧,傍著水榭的小湖已結冰,朔風枯草,舉目荒蕪,一如他心境。

  怨毒的恨意如藤蔓在心內滋長,他忽然生出一股大勢已去、孤立無援的蒼涼感。鐵青著臉色,他森冷地在圓桌旁坐了下來。微弱的燭光顫抖著,滾下一滴滴的蠟淚,擱在桌子上的手狠狠扣緊,內心一陣翻騰。

  他不願坐以待斃。

  即便在劫難逃,他也不想遂了花弄影的意……就算死,他也要拉下那個賤人陪葬。

  


 

 

遲來的新年快樂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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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練瀲 發表在 痞客邦 留言(13) 人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