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涯並不想在這個當頭迎面與他相對,但赫連覆雨轉身就走的反應卻更令他不知該如何是好。他慣於獨來獨往,卻不喜歡被拋下的感覺,只能按緊腰際的劍柄,咬牙跟了上去。

  他一路上小心翼翼保持著一段距離,回到了分堂門口又遲疑了半晌才跨門而入。遠遠就能看見赫連覆雨的座騎站在中庭暴躁地以蹄子刨地,那是一匹通體純黑高大而暴烈的悍馬,即便給拴在圓柱上依然昂首傲嘯,不容他人靠近分毫。牠倒是認得天涯,當天涯經過時兇惡地朝他噴了兩口鼻息,以鼻尖用力推了推他的肩膀。這是這頭凶物打招呼的方式,天涯心事重重地摸了摸牠的鼻子,逕自前行。

  廳堂裡是一團手忙腳亂的氛圍。赫連覆雨行前顯然未曾支會任何人,處在二線城鎮的這座分堂約莫也從未預想過閣主竟然親臨,上至堂主下至雜役都措手不及。赫連覆雨坐在主位上,茶几擱著熱茶與乾果,橫眉豎目的堂主正殷勤而兢業地探詢:「⋯⋯晚膳與乾糧小人已命人打點了,請稍待一刻鐘。閣主還有什麼指示?小人立即去辦——

  見天涯靜悄悄地入內,赫連覆雨不作答,只是扔了個淡淡的眼色要對方退下。得令的堂主連忙一個暗示,廳內閒雜人等轉瞬間消失得一乾二淨,只剩下天涯站在一角,在空蕩的廳堂內與赫連覆雨相顧無言。

  數日不見,彼此的樣貌並無改變。天涯依然能看出男人冷傲的面容仍隱隱泛著蒼白,氣色比平日要來得差一些,看來確實傷得夠嚴重,至今仍未痊癒。但方才隔空震斷那孩子心脈所露的一手乾淨俐落,舉手投足間控制精準,顯然恢復了大半內力,復原的速度比他想像中還要快得太多。

  太多的疑問令天涯格外安靜,也尚未自剛剛的插曲中回復過來,於是低斂眉眼,防範地等待對方主動開口。

  赫連覆雨沒有正眼看他,只是端起茶淺飲潤唇,片刻才出聲,神色平淡得像是什麼都沒有發生過,彷彿這是分別以來第一次相見,也不費神寒暄,說出來的話與現況全無關聯:「整理行囊,吃點東西墊個肚子,隨我上關雎城。」

  天涯一怔,脫口道:「閣主要入關?」

  他會驚訝不是沒有原因的。縱使勢力遍佈江北,風雨閣主要活動範圍在關外,關內各方力量盤錯,又是另外一個天地。而關雎城位處中原,是江北僅次於鳳隱城外白道勢力數一數二壯盛的一座城池,這男人好興致,怎會突發奇想深入敵營?

  赫連覆雨噫了一聲,終於抬眉掃了他一眼:「怎麼,你沒聽見風聲麼?八大門派臨時起意,廣發群雄帖,今月十五日將在關雎城設下擂台,共天下之眼,推舉新一任武林盟主。」

  這是一樁震動四方的大事件。

  推選武林盟主意味著當今中原白道勢力之整合,若非有重大事故或統一利益極難將大大小小諸多門派集結一體,因此盟主一位繼曲震天之後已空懸二十餘年,成了個虛詞。多年來雖有重整的聲浪,卻徒有呼聲不見行動,而日前赫連覆雨才在五位末代高手聯手下受創,此時此刻忽然發布群雄帖,用意不必明言,當局者心中有數。

  赫連覆雨自袖中掏出一封不知何處截來的請柬,遞給天涯。後者飛快的掠過,神色卻開始變幻,最後蹙起眉頭。

  群雄帖中並不完全如他所想的出現赫連覆雨的名字,反而一再被提及的人物,是他自己。

  ——風雨閣之易天涯,多年來殺人無數縱行不法,恐使惡徒日益張狂,故集群俠之力共掌大計,誓必擒而誅之,揚威立萬,以弭來日禍患⋯⋯

  忽然成了眾矢之的,天涯有一瞬的錯愕,但轉念便全盤明白了。這些人忌憚赫連覆雨,雙方尚未真正引發衝突,不敢明目張膽地挑釁這個權傾一方的霸主,於是將矛頭指在自己身上含沙射影,作為一個討伐的藉口。

  殺雞儆猴,無論被當作工具或是受到威脅的一方,都不是一件令人高興的事情。

  半個時辰之後,兩匹馬一前一後準時起程。馬上的人披著斗篷,輕裝便行,帽沿壓得極低,使人看不清楚面貌,陰暗的暮色也成了極佳的掩護,利於行人兼程趕路。

  馬兒撒開四蹄,順著官道一路急馳。前方黑馬猶如追趕獵物的野獸那樣目露兇光,像是不懂得何謂疲憊,猛烈向前狂奔,而落在牠身側的紅鬃駿馬不遑多讓,鐵蹄一聲比一聲急促,緊緊追在身旁不放,甚至幾度超前。馬鞍上的人伏低上身,隨著顛動奔騰的動作拉韁、收放,加快了速度。

  披星戴月的經過一晝一夜,越過了無數密集的城池,途中僅僅稍作幾次休憩。這對人馬而言都是極為考驗的負擔,但這兩匹馬皆是產於西域一等一的戰馬,連日奔馳並無大礙,赫連覆雨並沒有流露出一絲一毫的疲倦,這樣的奔波對習慣動盪的天涯而言也堪能支撐。真正讓天涯感到有些難以自處的,是自從分堂簡短的對話之後,赫連覆雨便沒有再開口對他說過一個字了。

  他是看著赫連覆雨勒馬才知道能夠休息,休息時也是自顧自飲水進食,而赫連覆雨上馬就代表著起程。沒有任何語言,就連視線都不曾放在自己身上,恍若自己是空氣,或單純只是一抹影子。

  他們兩人之間互動很多時後也是簡短的,只存在命令與回應,少有交談,但這樣的情形卻是前所未有。

  這是全然的忽視。

  並不是多希望受到對方的注意——很多時後天涯寧可自己變成地上一灘泥,也不要赫連覆雨看到自己——但受到如此直接的冷漠相待感覺出乎意料的糟糕。像是有針細碎地扎著,令人不安又難受。最主要的,他知道這是為了什麼。

  天邊緩緩露出一道白光,空氣中滿是清晨的濕冷氣息。赫連覆雨拉住韁繩,放緩了身下座騎的腳步。機不可失,天涯同樣勒韁,卻策馬向前快走幾步,擦過赫連覆雨身旁,垂下睫毛,淡淡問:「你生氣了?」

  他的聲音很低,低的幾乎只有自己能聽見,前方的男人卻總算側過頭,給了他一個冷淡的眼神,表示不明白他沒頭沒尾在說些什麼。兩匹馬靠得太近,黑馬發出凶狠警告的低嘶,天涯的座騎則一甩長尾,狠狠噴了一口氣。

  赫連覆雨這匹馬性格極為凶暴,無法與其他馬匹共處。而天涯騎著是西域送來的那匹烈馬,事後赫連覆雨給了他的,因風雨閣內除他以外無人能夠駕馭。同樣是頂尖的良駒又從未相處過,自是互不相讓,此時得空,登時怒目相視,刨著地,互相惡狠狠地噴著鼻息。

  天涯抓緊韁繩硬逼著馬兒別過頭,不去招惹對方的座騎,咬牙平淡道:「我心軟了。」

  這個男人若想找他麻煩,任何無傷大雅的疏失都能成為刁難的藉口。他受懲處的原因林林總總,但有幾件是真正觸犯對方底線、絕不寬宥的事情:退縮、拂逆、撒謊、以及偶爾流洩出的情感。

  而他對著那個抓住自己劍鞘的孩子,的的確確是起了惻隱之心。這樣的行為在對方的準則中是重大的過失,就算因此挨一頓毒打也有可能,但親眼目睹事情經過的赫連覆雨卻始終不置一語,甚至連批評斥責都沒有,只是不理睬自己。顯而易見的怒意卻反常的反應,令他摸不著頭緒的發悶。

  赫連覆雨猛扯一把,將身下準備咬向對方的座騎趕開,逼著走了幾步才調轉過頭來,走回天涯身側,打量了幾眼,突然冷笑:「你打算道歉麼?」

  只消看一眼對方的眼睛,他就知道答案如他所想是否定的。天涯顧忌他的懲罰,卻始終不認為自己做錯了。他一路風塵僕僕地趕至邊荒的那座城,目的就是要看天涯一眼,為了群雄帖一事,也為了平息與三叔爭執後生起的煩躁感。但見到的卻是那樣的一幕。

  沒有任何助益的情緒便沒有存在的意義,尤其是憐憫與同情,反而使人猶豫不決。天涯不是不明白,而是明知故犯,一而再再而三的放任情緒左右行動。他以為天涯學聰明了,但是沒有,依然在一些不知所謂的地方浪費情感與時間。他無法解釋那是怎麼樣的憤怒,連提鞭子或是出聲都懶了。

  輕蔑哼了聲,他回過頭:「罷。既然你喜歡將自己搞得如此廉價,那便隨你的意。」

  赫連覆雨的話很刻薄,但已經習慣了的天涯並不怎麼難過,只是被一句話堵得啞口無言。無意識地拉緊手中韁繩,讓身下的紅沙馬原地轉了一圈,他沉默地跟上對方的腳步。

  直至翌日清晨,灰霧瀰漫的曙色間終於出現一座城池的輪廓。

 

 


 

根據預定的字數和進度,依然是處於爆字又落後了1200字的情況
但這也許算一種進步,我盡力趕了 (目遠

至於這一章的重點....... 我只是覺得馬兒們很可愛wwww (踢開

 

arrow
arrow
    全站熱搜

    練瀲 發表在 痞客邦 留言(4) 人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