豔麗的紅眼盈滿了突如其來的驚訝。
  
  狐妖是向心力極強、階級制度嚴謹的一支妖族,而惑顏在群裡處於領袖地位,萬眾景仰愛戴,多得是忠心不二的手下,遇到危險時捨命相護是常事,一點也不教人意外。可他卻從來沒想過,自己會落到如此狼狽的境地,而霜澄,這隻嬌小又安靜、只消一點風吹草動便嚇得魂飛魄散的小兔兒,竟會以瘦弱的身子擋在巨大的敵人跟前,試圖阻止對方靠近自己⋯⋯
  
  也不想想對著的是怎樣強悍的對手,就連在北荒離一向呼風喚雨的自己都毫無反抗的餘地,更何況他不過是隻沒長成的兔妖,低等不具殺傷力的妖系,根本不堪一擊⋯⋯
  
  螳臂當車、蚍蜉撼樹,如此不自量力的行為說有多可笑就有多可笑,可看著前方那不停顫抖、卻不肯讓開的小小背影,他只是錯愕。完全不理解,風馳電掣的瞬間也不容任何思考的餘地,被忿恨佔據的心底卻有某個角落是熨燙的。
  
  居高臨下地看了眼前破草根似的小人兒一眼,蛇帝金黃色的眼微微瞇起,哼出了一聲冷笑,只不過停了一瞬,攫向惑顏下顎的左手再次伸出,快、狠、準,充滿了殺戮的慾望。
  
  ──絲毫不將霜澄的阻擋看在眼裡。
  
  但,在刻不容緩的瞬間,看似僵住了的霜澄卻動了。
  
  盛滿水光的眼睛仍然驚惶,身體卻已自行反應,垂在髮間的淺灰色長長耳朵倏然上翹,他反射動作似的扭頭一躍而起,張開小口,以他唯一的武器狠狠咬住了蛇帝的手腕。
  
  兔子的牙齒比不得肉食系的動物那樣鋒利,但啃食的是木頭凍草等極為堅硬的物品,咬合的力量極強,他又是使出了全身的力氣下的口,當下入肉三分,咬穿了蛇帝的皮膚。
  
  幾滴殷紅的鮮血滲出,沾在了他的舌尖,將蒼白的唇染上了一抹鮮豔的顏色。陌生的血腥氣味讓這從未碰過葷的孩子鎖緊了眉頭,雙手卻仍牢牢揪著蛇帝壯實的臂膀,固執地死咬住了不肯鬆口。
  
  毫無預警的攻擊讓蛇帝發出一聲吃痛的怒嘯,左手用力一揮,一團黑紫色的罡氣應聲衝出,將掛在手上的霜澄凌空甩開,狠狠摜上了石壁。
  
  砰!肉體撞上岩石,發出了悶悶的撞擊聲,嬌小的人影仿若嵌入 石面般凝結了半晌,這才萎迤滑落,拖出了幾道血痕。
  
  霧白色的長髮如散了一地的珍珠,折在一起的小身子動也不動,長長的耳朵卻耷拉在地上輕微抽搐著,一聲哀鳴都沒有,不知是失去了意識,還是叫不出了聲。
  
  
  「你做什──!」
  
  惑顏呼吸一窒,瞪大了紅眼,嘶聲咆哮。
  
  他並不是個冷情的人,雖然從來不將這隻小兔妖放在眼裡,對其態度也隨性得近乎冷血, 但曾經是納在他羽翼下的戰利品,強敵之前只剩下了彼此,又是這樣明顯地護衛著自己,終是有幾分動容⋯⋯
  
  但緊接著,另一道人影卻奪走了他所有的注意力。
  
  眼底竄出了熾熱的火光,憤怒變成了狂怒,他低吼一聲,幾乎不顧一切地撲上前。
  
  
  「惑顏──?!」
  
  蛇帝餘下的一手緊緊抓著一個人,因空間有限而一直擋在了身後,直到身形一動之後才現形。白色的衣衫、墨黑的長髮、精緻得近乎空靈的面容,不是他緊繫在心頭的妖君是誰?!
  
  他不明白墨邪為什麼會出現在這裡並落入了蛇妖手中,印象中該是被無弦宮那一身黑的冷面男人帶走的,但情急之下無暇細想,唯一的念頭是自敵人手中將之奪回。
  
  可身受桎梏,就是有心相護,又怎麼有能力拚死一戰?纏繞住他四肢的黑芒深深嵌入了肉裡,將他硬衝向前幾步的身子狠狠拉回了原處。
  
  
  「惑顏!你、你還活著⋯⋯?!」
  
  墨邪臉色蒼白得透光,全身上下與蛇帝一樣濕淋淋的,不斷滴著水,睜大了一雙青眸,幾乎不敢相信眼前看到的景象。原先的挫敗被驚喜所取代,但看清楚情況後隨即轉為絕望的憤怒。喜、怒、哀、樂等所有情緒一齊湧上心頭,混亂中只能嘶叫不斷著惑顏的名字,拚了命的想衝上前確認對方是否完好,卻怎麼也掙脫不出蛇帝的鉗制。
  
  「放開我!惑顏──」
  
  微弱的銀光曇花一現,很快被震碎在空氣之中。
  
  
  眼睜睜看著墨邪激動掙扎,披頭散髮一身凌亂,惑顏劇烈喘著氣,殷紅的眼瞳被熱氣蒙上一層薄霧,幾乎滴出血來。十隻利爪深深刺入掌心,卻無法轉移胸口似被扯裂那樣尖銳的沈沈的痛楚,再一次,恨自己的力量不夠強大,甚至保護不了最重視的人⋯⋯
  
  
  刻意地站在惑顏跟前,接近卻碰觸不到的距離,蛇帝揚起下顎,像看著蜘蛛網上的獵物扭動那樣冷眼旁觀兩人的反應,聽著墨邪一聲聲的呼喚,陰霾的眼瞳瞇得更細了,全身上下佈滿了森森的寒氣。
  
  左手扯回了墨邪伸出去的手,不顧對方眼底露骨的恨意,將之緊緊握住並蠻橫地扣在自己的胸膛上,他示威似的把墨邪摟得更緊,高傲地盯著惑顏,冷笑道:「這麼激動,果然是為了他麼?」
  
  話聲未落,一道黑色的火焰自虛空中竄起,箭矢般凌厲射出,瞬間穿透了惑顏的左肩。
  
  幾點黑紅色的血花濺上了墨邪慘白的面容,一股燒焦的氣味在溼冷的空氣中瀰漫。
  
  「不──住手!」
  
  忍無可忍的尖叫出了聲,墨邪的聲音是破碎的,肩膀因驚駭及震怒而微微打顫。抬起了頭,他對上了蛇帝的視線,使出全身的力量想要拖住對方,竭盡所能地阻止他再次動手。
  
  那是一道惡毒的詛咒⋯⋯ 撕裂的不止是肉體,還有一小部份的魂魄⋯⋯
  
  惑顏並沒有哀號或是呻吟,但是臉色在火焰穿過的剎那佈滿了痛苦,繃緊的身軀癱軟了下來,一頭長髮簌簌抖動著,冷汗混合著鮮血一滴一滴落在石板上。
  
  墨邪只覺得腸胃被壓縮一樣擰成了一團,發生的所有一切都混亂得叫他發瘋。
  
  失去惑顏的哀痛及失而復得的喜悅兩種情緒依然溢滿了他的胸腔,同時卻又面對著強大的威脅,他沒有時間理清自己的思緒,但有一點卻是無論如何都不會改變的:他不能讓任何人傷害惑顏。
  
  因為惑顏為他所受的傷害,已經太多太多。
  
  那是他欠他的,還不起的情債⋯⋯
  
  
  「別傷害他⋯⋯」聲音發著抖,氣勢卻明顯弱了下來,與其說是威嚇,不如說是哀求更要來得貼切。
  
  「你的目標是我,衝著我來就好了,不要牽連其他人──」
  
  
  刀鑿般的冷峻臉龐依然看不出任何情緒,蛇帝緩緩垂下頭,分叉的細舌輕劃過了墨邪的五官,最後才停在失去血色的唇瓣上。動作曖昧,冰冷微癢的感觸卻讓墨邪狠狠打了個寒顫。
  
  這個有著蜂蜜般溫暖顏色眼睛的男人,身子卻是冷的。剛才泡在溫泉裡所提升的溫度不知不覺中已經消退殆盡,每一吋肌膚、甚至鮮紅的舌頭,都是透骨的涼⋯⋯
  
  「是他麼?」淡淡打斷了墨邪的話,雖然是問句,他的語氣卻是肯定的,一字一句緩慢而危險:「讓你哭的那個人?」
  
  沒有前言,也沒有後語。這不著邊際的問題讓墨邪怔住,一時間不明白他在說什麼:「⋯⋯啊?」
  
  「你的眼角,是鹹的。」
  
  蛇帝深邃的金眸由上而下,冷冷望穿了清透的碧眼。
  
  「只有從心裡掉出來的眼淚才會印在靈魂之上,不受外在環境所磨滅。從剛剛到現在,你的眼角一直是鹹的。」
  
  「是他麼?你的眼淚,是因為他落的?」重複了一次,蛇帝低沈的聲音加重了語氣,再也掩飾不住他的怒意及酸楚。
  
  他一直是把這隻綠眼睛的狐狸放在心上的,也一直謹守著那麼一個遙遠模糊的承諾,根本沒想過對方會忘了自己。而等他好不容易尋著對方時,不論是身抑或心,早就被不相干的旁人掠奪一空,什麼也不剩⋯⋯
  
  
  他直接的話語有如一把利刃,直直插入墨邪毫無防備的心門,劃開了他不欲人知的情感。墨邪心裡一陣震盪,微啟的唇開闔了幾下,卻發不出聲音,心慌意亂之下,不自覺飛快地掃了惑顏一眼。
  
  雖然沈默地垂掛在石柱間,仿佛失去了全身的力氣,但兩人之間的對話卻聽得很清楚。低垂著頭,惑顏豔紅的眼睛輕微的震顫,掠過了一絲極難察覺的難受。
  
  「⋯⋯」
  
  墨邪的呼吸急促了幾分,像被困在死路的獵物,進退不得,惶惶不知如何反應。
  
  在這樣的時刻、這樣的情況下,心事被道破,否認、承認,都是錯的⋯⋯
  
  長長的睫毛顫抖了幾下,他頹喪而冷淡地別過了眼神。
  
  不知道該如何解釋,也不想費神去解釋了。
  
  
  可無聲的沈默,有時候卻比任何言語要來得傷人。
  
  
  惑顏半睜的眼眸看透地闔上,一臉的隱忍,只有抽搐的指尖洩露出了複雜沈重的情愫。
  
  而墨邪的不願回答,看在蛇帝眼裡同等默認。
  
  心臟在冰冷的胸膛裡沈沈搏動,一下一下,像是擊在空洞的深淵中,悠悠迴盪。他不明白太多的情緒,但除了怒氣以外,湧上心頭的,還有一股前所未有的酸澀,像是一場綿延不斷的梅子雨,灰濛濛沈甸甸,悶得他無法呼吸。
  
  他不喜歡這種感覺⋯⋯ 非常非常不喜歡。
  
  而他面對反感的事物,解決的方式只有一個──
  
  「所以,只有讓他消失,你才會是我的⋯⋯我一個人的!」
  
  蠻橫地宣告,金黃色的眼眸殺氣暴現,黑色的霧氣自他周身騰起,纏住惑顏手足的黑芒頓時絞緊,像是要將人從中撕裂一般向四方拉扯,與之接觸的麥色皮膚浮現了毒素般的水紋,並順著肌理經脈延伸上手臂──
  
  「夠了,停下來,快停下來!」
  
  毋論身心皆疲倦透頂,接二連三的打擊讓墨邪已經再無力量面對,情急之下只想要結束這亂糟糟的一切。嘶啞著尖叫阻止這野蠻妄為、全然不可理喻的男人,他發著抖,恨恨瞪著對方,近乎自暴自棄地豁了出去:「放過他⋯⋯ 我是你的,我是你的你滿意了麼?!你若是殺了他,我會殺了你⋯⋯你懂嗎?我會恨你一輩子!」
  
  歇斯底里的咆哮微帶哽咽,聲音嘶啞得喉嚨都幾近裂開,他卻毫不在意。像是發洩著滿腔無處傾訴的情緒,一股腦兒迸發了出來,幾滴氣憤的水珠自眼眶滑落,無聲無息落在了衣襟上。
  
  「不──」惑顏忍著劇烈的痛楚,低啞叫出了聲。比起肉體上的折磨,心上人為了自己委身他人更令他心臟被刨開似的難以承受。但一口血湧上喉頭,嗆得連連咳嗽,再也發不出一點聲音,只剩一雙血色的眼睛填滿痛苦與怨毒。
  
  「放過他,我是你的!」對惑顏灼灼的目光視而不見,墨邪胸脯劇烈起伏,昂起下顎決然地逼視著蛇帝狹長的眼,身子卻不住發抖。
  
  他不知道對方聽進去了多少,但這是他的全部了⋯⋯ 他願意以他的所有來交換,只要惑顏平安無事。而心或身體──思及此處,他莫名的想要笑──不過是具空殻,到底屬於誰的,其實也都無所謂了不是麼,呵⋯⋯
  
  
  毒蛇般蠱惑的金瞳閃爍了一下,接著籠罩一室的黑紫煞氣驀地熄滅。
  
  濕涼的空氣中,只剩下惑顏微弱的喘息聲,以及墨邪一抽一抽的吸氣聲。
  
  線條峻峭深刻的面孔依然難辨心思,蛇帝再一次低下了頭,只是這次距離更接近了。窄而高聳的鼻樑碰上了墨邪的鼻尖,像是要將對方吸入自己眼底那樣深深望入那雙綠得透明的杏眼,他審慎地凝視了半晌,緊繃的五官不期然鬆動了,眉眼透出了一股勝利似的喜悅,卻猶有些不甘心地蹙著濃眉。
  
  「你是我的⋯⋯」
  
  確認般低低重複了一次,他不再理會旁人,再次將墨邪牢牢鎖在強健的臂膀裡,伸出細舌,嘶嘶輕舐著他的眉眼。感受著對方的重量與馴服,他如釋重負又放心地長嘆了一口氣,低低的依戀的喚著懷中人,那個他唯一記得的名字:「魅邪⋯⋯」
  
  低沈清楚的兩個字穿透耳膜,墨邪的呼吸突然停住了。
  
  像一陣風,吹散了心底一塊角落的灰,露出了些許塵封的回憶稜角。
  
  模糊而恍惚。
  
  
  「你⋯⋯叫我什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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