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對惑顏說過,他有個名字,叫作墨邪。
  
  那是他記憶的分水嶺,出自本能的,忘掉了不愉快的一切,只記得那一段溫暖的無憂無慮的日子。雖然,那樣的回憶如今也是疼痛的⋯⋯
  
  在那之前,他曾經有過一個更早的、幾乎遺忘在時光洪流中的名字。
  
  魅邪。
  
  有些女氣的名,更妖異,更陌生,卻像無形的鉤子般套住他,狠狠往回拉,拉回一片杏花林。美麗、荒蕪、詭秘,猶如另一個世界,沒有人煙,只有狐妖。那是他生父所統治的林子。
  
  只是他自七歲起便被鎖在陣法之中與世隔絕,年紀太小,回憶太少,對於父親、族人、還是四周環境,印象全部都很模糊了,他只記得月亮很美。
  
  那是一個安靜的晚上,族中老狐尚未算出他生為一道天劫的命格,沒有人多加理會他。因孱弱而被輕視的孩子趁夜偷偷溜出作為巢穴的巨樹,在附近漫遊晃蕩。
  
  赤裸的小腳踩在濕軟的青苔上,涼涼的。他踩著自己的影子邊跳邊走,直到見到不遠處樹下一個小小的身影。陌生的氣息讓他有些畏懼地藏到了樹後面,但終究是個孩子,好奇,等了會兒見沒有危險,便一點一點的探出來,小心翼翼地靠了過去。
  
  月色透過斑斕的樹影落在地上,夜霧散發出幽幽藍的銀光。
  
  看清楚了,竟是一個更小的孩子,頂多只到他的腰際高,赤身裸體的,乖乖蹲在一叢蕨類旁邊,正伸著白嫩嫩的指尖戳著葉片上的亮點玩。聽到聲音迅速轉過頭來, 歪看著他,幾綹微捲的瀏海跟著滑向一邊,黃澄澄的眼睛很清澈,似乎還不懂畏懼為何物。
  
  接著不期然咧開嘴,露出了一個開心的笑容。
  
  憑著直覺,他知道對方不是人類,是隻小妖。如此年幼無害的樣子,讓他稍稍放下心來,撤去了戒備。
  
  「你⋯⋯走丟了嗎?」這附近,除了他的族人以外,再無其他妖物。這麼小的孩子,不過會走路的年紀,怎麼會三更半夜自己出現在這裡?
  
  「我叫魅邪,你叫什麼?」
  
  孩子沒答話,一臉的單純地回望著他,似乎聽不懂。
  
  月光柔柔照在小巧的臉蛋上,或許是同樣被遺棄的氣息,他莫名對眼前小娃生出一股近乎憐憫的溫柔來,忍不住伸手摸了摸孩子軟軟的頭髮。
  
  「你快點離開吧,在這裡會有危險的。」
  
  孩子仍是沒有理解的樣子,似乎很喜歡被撫摸的感覺,主動蹭了蹭,瞇著一雙眼睛瞬也不瞬地盯著他,彷彿看到了什麼重要的東西似的,純真中透出超出年齡的認真。
  
  他驀地有些不自在,抽回了手。一隻小手突然抓住了他的衣袖,又好奇又興奮,摸了摸自己的胸口,又摸了摸他細瘦的手臂,歪頭想想,主動靠上來,張開小嘴對著他的手背濕濕的舔了一口。
  
  「喂!」
  
  「呀呀嗚?」孩子抬頭,發出了無法辨識的音節,有些沙啞,顯然不習慣開口說話。
  
  「你想說什麼?我聽不懂。」他愣了一下,一陣細微的聲響飄進他耳裡,知道是夜巡的族人,他心底一震,連忙推開了那個一臉詢問的孩子,低聲噓他:「有人來了,你快躲起來,他們很兇,會殺掉你的!」
  
  沒想到孩子竟死死抓著他不肯放手,力氣出奇的大,不但推不開來,還差點被拖倒。
  
  「別玩了,快跑!」
  
  孩子只仰著頭,嘶嘶叫了一聲,扯著他,似乎希望他跟自己一起走。
  
  一道流火擦過了他的臉龐,落在了孩子的腳邊,蹦出了一蓬刺眼的光芒。
  
  孩子童稚的眼神忽然銳利了起來,小嘴一撇,有一瞬間幾乎擺出了攻擊的姿勢,但最後還是鬆開了手,回身跑入了幾乎淹沒他的草叢裡。速度之快、動作之俐落,和嬌小笨拙的身影一點也不成正比,全身上下散發出了異常詭異的力量,看得他突然有些畏懼,倒退了一步。
  
  在消失之前,孩子扭過頭來,深深瞥過一個眼神。
  
  蜂蜜色的,一個畫面,卻印象深刻,埋在腦海深處不曾遺忘。
  
  一雙純澈卻不帶人間情感的眼睛。
  
  ⋯⋯
  
  ⋯⋯
  
  一模一樣的眼睛。
  
  
  呼吸不住顫抖,墨邪睜大了眼,腦海裡的神經好似都分了岔,所有認知頃刻間翻覆。
  
  他實在無法將那個有一面之緣的小娃與聳立在他眼前的蛇身男人聯想在一起,但回憶被喚醒,事實擺在眼前,由不得他不信。
  
  「你想起來了?」深沈的雙目彷彿能夠讀心,蛇帝嘶嘶低語,眼角眉梢浮現了一絲喜色,骨感修長的十指緊扣,將他愈纏愈緊。冰冷的軀體緊緊貼著相對而言嬌小的身子,盡情汲取對方的熱度。
  
  墨邪卻已經感覺不到冷。他甚至連疼痛或壓力亦無所覺,艱難地呼吸,視線茫然地望入湊在眼前、狂躁饑渴的金眸,喘聲低喃:「我不明白⋯⋯」
  
  一個接著一個的出現,莫名其妙的佔有慾,繞著他打轉的男人呵⋯⋯ 糾纏、牽連、瓜葛,他根本不明白,本來無一物,何處惹塵埃?究竟是埋下了什麼因,怎麼會生出了這些果⋯⋯
  
  「我找了你好久⋯⋯」男人眼眸熾熾燃燒,低沈的嗓音更沙啞了,整個胸膛都微微震動,被迫與之緊密結合的墨邪聽到了嗡嗡的共鳴,一字一句刀刻一樣,緩慢而深刻:「很多年前,那天晚上,我是去找你的。」
  
  「找⋯⋯什麼?」
  
  「你的氣味。我嗅到了,你身上有一種氣味,和我一模一樣。我沿著那個氣味一路找,就見到了你⋯⋯」
  
  墨邪下意識地吸了一口氣,只覺得毛骨悚然,忍不住發起抖來。
  
  他聞不到對方所謂的氣味,但是他明白他在說什麼⋯⋯
  
  揮之不去的,天劫的印記。
  
  ──亂世之狐,百歲榮枯。禍橫四方,地滅天誅。
  
  他不想的、他不想的、他不想的!
  
  要否認,預言卻猶如一道惡毒的詛咒,印在他的靈魂上、流淌在他的骨血裡,避不過,更躲不開⋯⋯ 冥冥之中,彷彿有一隻無形的巨手在推動一切,所有人,包括他自己,只不過是沿著畫好了的軌跡循序推演,無可避免地走上絕路,無力回天⋯⋯
  
  喉頭像被什麼扼住,他無力掙扎,四肢發冷,恐怖而絕望。
  
  
  「我們是一樣的,我的綠眼睛的狐王。」落在耳邊的嘶嘶聲忽近忽遠,珍重、邪魅、蠻橫:「你是我的同伴。只有你。我唯一的,同伴⋯⋯」
  
  不流通的空氣緊繃到了極限,風雨欲來那樣的陰沈密佈。自蛇妖身上流瀉出的黑色氛圍無風自揚,向上擴散飄動,形成了濃厚的雲霧,直至整個石窟都被籠罩在黑暗的氣旋裡,沈悶窒息。
  
  一切都是命中注定的⋯⋯
  
  面頰僵硬地貼在紫髮男人的胸口,耳裡聽著對方擂擊般有力的心跳,兩點碧綠的眼珠像破碎的玻璃珠,目光越過層層黑霧,空洞地投放在洞穴一角,那身陷桎梏筋疲力竭的紅眼男人身上。
  
  剎那間掠過他空白腦海的,卻是一個冷淡的背影。
  
  望不透,也不願意被望透,孤傲沈默,遺世而獨立。
  
  
  ⋯⋯早從一開始,一切就注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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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練瀲 發表在 痞客邦 留言(0) 人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