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崩地裂的變動已然回歸靜止,災害卻似疫病,以禁斷山脈坐落在北嶽最北的山岳為中心,無聲無息卻來勢洶洶地朝四面八方擴散。
  
  無法計數的生靈活活掩埋在了亂石堆下、落入鴻溝萬劫不復。流火造成了大量的樹林起火燃燒,各地的火勢經過三日三夜才勉強控制了下來,雖然下過了雨,天空仍然灰煙繚繞,遮蔽了光線,不時飄著灰屑,將整個北方籠罩在了灰暗之中,空氣中滿是焦灼刺鼻的氣味。
  
  以及餘震。沈睡在地心深處的地牛彷彿被這股異常的力量喚醒,開始不安分地活動了起來。北方素來少有地震,許多屋宇房舍耐不住搖晃,接連倒塌,災上添災。更別說趁著結界護咒破裂,傾巢而出的妖物了⋯⋯
  
  井井有條的北嶽,陷入前所未有的混亂。
  
  但隔著二百一十三級的石階與層層迴廊,位在煙雨城正中央的殿堂裡卻是一片寧謐沈靜。光可鑒人的磨石地板映出兩道婀娜的人形,衣香鬢影,丰姿嫣然,就連黑白分明的室內都微微軟化了,平添一抹秀膩的顏色。
  
  有著安定心神功效的薰香擱在銅廬裡兀自燃燒,白煙裊裊。
  
  女子清脆的聲線猶如珠落玉盤,打破了沉寂。
  
  
  「他真是一個奇怪的男人。」
  
  「妳說誰?」
  
  「還能有誰?」
  
  懸夜莊莊主上官韻兒一剔杏眸,流利地將茶蓋扣在茶盤上,再將喝不到兩口的茶擱回桌上推向一邊,淡淡道:「南宮。」
  
  
  她是個嬌小玲瓏的女人,烏黑的長髮盤髻,已經年逾而立,卻仍然脣紅齒白面如桃花。看著有些粉嫩的面容,一雙微微上勾的黑亮杏眼卻帶著凌厲的光彩,斜飛的黛眉幾乎掃入雲鬢,一身冶烈的紅衣,透出一股驕恣不馴的氣勢。
  
  而端坐在她隔壁、隔著一張茶几的,是半途折回北嶽的諸葛惜情。她正捧著瓷杯,不慌不忙地嗅著茶香。剛沏好的茶雖然有些燙口,可香氣襲人,就是看茶葉一縷縷在水中舒腰展身,也是寫意的。
  
  此時此刻,她們正坐在無弦宮的前廳。擺設與諸葛惜情先前來訪時並無二致,銅廬薰香、繡著銀鷹的帳幔高掛,莊嚴而空蕩,只不過牆邊多了一些尚未搬出去的賑災米糧,而那個身為主人的男人,還沒有出現。
  
  南宮絕羽出宮巡視去了,約莫半個時辰才會歸來。
  
  這是無弦宮的下屬告訴她們的,並將她們請到了前廳,奉上了茶水乾果,勞駕她們這雙遠來的貴客等待。
  
  淡笑著看無弦宮的人退出,調度不慌不忙井然有序,絲毫看不出亂象,諸葛惜情對南宮絕羽是有那麼點佩服的。她一路走來,親眼看見了那場動亂所造成的結果,地裂、走山、火災⋯⋯ 這場異變讓北嶽一片人心惶惶,災民紛紛湧入大城,尤其是無弦宮所在的煙雨城為最。而城裡據震央不遠,同樣災情慘重⋯⋯ 她已通知色空谷派人前來援助,估計再過兩天及至,可目前,那個男人想必忙得焦頭爛額不眠不休了吧?
  
  兀自沈浸在自己的思潮裡,聽了上官韻的話她才回神,一挑柳眉,應道:「哦?」
  
  「難道不是麼?」上官韻兒蹙著眉,眼底閃過煩躁,毫不掩飾她的反感:「孤僻、冷硬、驕傲,一點人情世故都不懂,做起事從來讓人摸不著底──」
  
  「南宮就是這樣一個人,妳也不是第一天認識了。」

  諸葛惜情抿唇,一貫的溫婉,並不反駁。
  
  「分明是個人類,卻好似根本不想與人相處似的,和誰都保持著距離。想當年發生過什麼事、他怎麼重振無弦宮的,偏傻了,色迷心竅,為著一隻妖自毀基業──」上官韻兒冷哼一聲,神色輕蔑:「真可笑!身為除妖師,竟庇護了狐王禍害人間,成何體統?」
  
  她冷啐:「就為了一隻妖!」
  
  
  爐裡薰香一震,燒得死灰透白的香線折下,無風自動,簌簌落下了粉灰。
  
  落盡了,不過是香屑。
  
  
  「這世上,又有誰真正知道自己在做什麼?」相較於她的激動,諸葛惜情笑意清淺,不慍不火:「我們也都親眼見過的,四年前也沒人看出來那隻小狐妖是狐王。」
  
  「這隻狐妖是他養大的,我不相信南宮全然不知情。況且若不是他私養了一隻妖物並縱虎歸山,又怎麼會惹出今日的事端?」
  
  「南宮還算是個明理的人,事關重大,他會抉擇的。」
  
  聽上官韻兒口口聲聲說著狐王,卻絕口不提蛇帝一事,諸葛惜情只是微笑。她向來不是多言的人,既然對方避重就輕,事情也都發生了,那麼追究是非多錯也無益,不如順水推舟,不去計較。
  
  「若是不,他不會派人來知會我們。」
  
  碰了一鼻子的軟灰,得不到附和,上官韻兒悻悻垂下眼睫。
  
  身握大權的兩個女人,一動一靜,本就算不得投機,既無話題更是沈默。
  
  一盞薰香已差不多燃盡,諸葛惜情怡然自得地捻指品嚐著呈在瓷盤裡的小糕點,對時間毫無概念似的,上官韻兒卻沒那樣的閒情逸致。她性子急躁,打心眼裡瞧不起南宮絕羽的,此番前來前嫌未釋又添新結,卻為了大局不得不忍氣吞聲,焦慮難耐,目光不住望向廳門口。
  
  已超過了一個時辰,僕役也換過了兩盞茶, 最後一點香灰落入爐碳裡之前,宮門口終於傳來一陣輕微的騷動。
  
  
  南宮絕羽大步走了進來,一身的黑襯得人分外挺拔,清減了的面容卻更加明顯,眉眼間照著一層淺淺的鬱色,深邃的眼眸裡佈滿暗影。
  
  他已經聽過了屬下的通報,一開口便淡淡道:「久等了。」
  
  諸葛惜情揚起了視線,笑道:「吶,你總算是回來了。」
  
  「出了些緊急狀況,耽擱了下。」
  
  「很嚴重麼?」
  
  「解決了。」
  
  走回上位翩然落座,南宮絕羽接過隨侍在帳後的僕役及時遞上的茶,鋒利的眼光掃過了諸葛惜情睿智的紫眸,這才對上上官韻兒如同點著篝火的杏眼。劍眉不住微微蹙起。
  
  無弦宮與懸夜莊斷交多年,各種新仇舊恨攤在眼前,氛圍無可避免的劍拔弩張。
  
  而同時面對著兩個女人,氣質迥異,兩雙視線卻同樣散發著咄咄逼人的不容拒絕的氣勢,令他不由得想要沈默。上官韻兒說得沒錯,他不擅長與人交際,而女人是這個世界上最難應付的生物⋯⋯變幻莫測、不可理喻。
  
  於是眼光更深沈了。
  
  「南宮。」
  
  「上官。」
  
  不若他的冷傲,既然願意來了這一趟,上官韻兒就算心底厭惡,表面功夫總得顧及,強壓下了情緒,一撇紅唇,不冷不熱地率先招呼。
  
  南宮絕羽的回應一樣冷淡客套。
  
  「好了,既然來了,大家都有共識,客套就免了罷。」諸葛惜情掩袖輕咳一聲,替緊繃的氣氛解套,切入正題:「能夠燃燒天空的妖火我們都親眼見到了,地裂波及的範圍不單單在北嶽,東谷也受到了災害──相信南壁與西溝都是一樣的。亂世滅世之兆都出現了,狐王蛇帝現世已是事實,除了聯手抵禦,別無他法。」
  
  她轉向了南宮絕羽,語氣平靜而堅定:「東邊濱海一帶也已加強防守,避免妖物作亂。色空谷的人手再過幾日便至。」
  
  「我帶來了十六個人,皆是一等一的好手。」上官韻兒冷冷插話,揚起了下顎,帶得髮上一支梨形金步搖輕微顫動,神色傲然:「懸夜莊已經做好了應戰的準備,隨時聽候我的調動。」
  
  兩人的目光一齊投射在了他的身上,彷彿在等他開口,做最後的定奪。
  
  兩道灼灼的視線交會在他眼前,不期然浮上南宮絕羽腦海的,卻是那日石破天驚的畫面。漫天的妖火與詛咒,遍地枯朽,就連空氣都是致命的⋯⋯他僅憑一層屏障護身,不計後果隻身闖入災難核心,卻終是遲了一步,見到的只是崩塌的山巒,滿地的碎石,絲毫不見生命跡象,生死未卜⋯⋯
  
  「無弦宮的人手一共六部,三部已封住了禁斷山脈的北支。」南宮絕羽低低呼吸了一口氣,面色鎮靜如昔,以不帶情感的聲音淡淡道:「如有必要,便搜山。」
  
  「都什麼時候了,還叫如有必要──」
  
  「目前仍無法推測狐王蛇帝是否並存,是麼?」諸葛惜情從容的聲音並未揚高,卻硬生生壓過了上官韻兒憤而脫口的質問。
  
  「不。」
  
  「那又有什麼關係──」
  
  「差之毫釐,失之千里,一點兒細節都會影響到我們的佈局與策略。我瞭解妳嫉惡如仇的心情,上官,可現在面對的不是一般妖物,單憑我們一己之力都無法相抗,既然合作了就必須慎重行事,妳也不想做無謂的犧牲罷?」
  
  諸葛惜情唇角依然掛著優雅的淺笑,閒適地端坐在椅子裡。她雖嫻靜,又是女流,一旦開口卻有種讓人不由得聽從的氣度,慢條斯理,條理分明。猶如一座湖,波瀾不興,卻包容孕育萬物。
  
  就連性急的上官韻兒也不得不抿緊了唇,聽著她說下去。
  
  「最好的情況,便是蛇帝狐王自相殘殺,我等坐收漁翁之利;若是反之,兩股勢力結合在一起,從無前例可循,則於我們相當不利。」諸葛惜情不疾不徐接了下去, 語氣平和,卻是深思熟慮過後的冷靜:「我有個主意,但必須完全的配合才有可能成功。姑且不論生死,狐王蛇帝目前藏身於禁斷山脈是肯定的,若能一步步將之逼往山脈中心再自四面夾擊,可以將對尋常百姓的災害減至最低,成功機率也較高──前提是,」她頓了頓,目光掠過對面空蕩蕩的座椅,紫藍色的眼底閃過一絲銳光:「四大流派間完全的配合,缺一不可。」
  
  上官韻兒的視線跟著掃過,黛眉不以為然地蹙起:「你沒有通知司空麼?他離你距離最近,理當是最先到的。」
  
  「斷龍堡尚無回音。」南宮絕羽冷冷答,面容陰暗了幾分,長眼透出一股冷意。比起懸夜莊,他與斷龍堡之間的糾葛更加苦大仇深,若是有選擇,他壓根兒不想與司空離傲那自以為是的瘋子有任何交集。
  
  察覺了他的排斥,諸葛惜情不贊同地瞇起了眼兒,定定望著他:「你需要司空的幫助,南宮。我們都不是喜歡合作的人,聚在這裡非我們本意,你也很清楚,上古兵器流傳四方,攻守防能力不同,平時就算了,對著強敵若不聯合互補,一點兒勝算都沒有。」
  
  她在說什麼,南宮絕羽也很明白。
  
  上古兵器分三類,攻守防。無弦宮的冰璃鞭、太儀劍都是攻擊型的武器,色空谷的誅天索亦如是,三昧火則與懸夜莊的納妖塔屬於守備一類,而面對著蛇帝那樣注定滅世的天劫,結界已不管用,防具光靠懸夜莊的離魂鏡掌局,確實是有些薄弱。而另一道防具,水龍盾,卻是斷龍堡的鎮堡神器。
  
  原本就是互相平衡的四道勢力,只剩三方,力量大幅削減,就像針織漏鉤了一環,一不小心便會全盤毀去。
  
  沈吟了半晌,正欲開口,殿外響起一陣喧嘩。不尋常的聲音讓他頓住,而諸葛惜情與上官韻兒也敏感地抬起了頭。
  
  「啟稟宮主,遣往斷龍堡的使者回來了!」
  
  陰冷、平靜、焦灼,在三道目光的注視之下,一名身穿黑衣、肩上繡著無弦宮銀鷹徽記的男子匆匆走進大廳,在中央單膝跪下行禮。
  
  「宮主,屬下無能。」
  
  雖然在見到對方情急的模樣時便知大概,親耳聽見,南宮絕羽卻仍感到一陣惱怒──無法理喻的不止是女人,還要算上司空離傲這一份。以手勢示意他起身,他淡淡問:「他怎麼說?」
  
  「司空堡主說⋯⋯他不願意合作。」使者聲音雖低,卻口齒清晰。說得言簡意賅,但自憤憤的神色看來,顯然原話要更難聽一些:
  
  「──除非宮主親自前往斷龍堡,以示誠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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