赤裸的白足踏在略為潮溼的地上,輕巧無聲,不留半點足印。幽幽白影猶如鬼魅,排開了黑暗中縈繞不去的咒術──一日前、一年前、十年前、乃至百年千年⋯⋯無處排遣的餘韻,人物皆非,只留一縷陳舊的嘆息,無主孤魂似的鎖在了錯綜複雜的地道裡,徘徊遊蕩。
尋著氣息,穿過黑暗,雙足的主人停在了隱蔽的洞窟跟前,透過重重黑紗似的流雲前,向內注視。呼出口的白氣平穩的消失,吸入了屏障之中,看似薄薄的一道簾幕卻阻隔了兩端的人,他看得見裡面,幽禁在另一頭的人卻無法察覺,就連一點聲響都聽不見。
墨邪靜靜望著,幽暗的綠眼瞬也不瞬,清透又冰冷。映在眼瞳裡的,是一個有著紅褐色長髮的男子。他已經被自束縛中解開,試圖強行衝破洞門口的結界所換來的下場是一身更嚴重的傷,幾道口子割的極深,地上的凌亂的血跡乾涸,只剩褐色的印子,怵目驚心⋯⋯
素來強健囂肆的男人坐倒在一角,背靠著石柱仰起頭,一手抵著額,俊美的面容微微扭曲,毫不掩飾他的挫敗與痛苦,像是死了一樣,只有微微顫動的髮絲透露出一絲生命的跡象。他生來縱橫荒野,要風得風要雨得雨,而今卻失去所有、受困囹圄,怎麼能不難受?
而暗處裡,蜷縮著另一個小小的人影,生死未卜,珍珠白的顏色格外慘淡,彷彿窗櫺上的一抹薄霜,一吹就要碎。
那樣脆弱,如此無辜。
真不知怎麼與自己在生命這張大網上交錯在一起,糾纏成結的。
「⋯⋯」
看了良久,墨邪緩緩吐出一口長氣。別過視線,白玉般的面容蒼白不帶任何表情,一轉身,順著來時的方向離去,無聲亦無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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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下榻的洞穴在另外一處。拔天而起的巍峨山峰,若剖開來竟如迷宮,崎嶇蜿蜒,佈滿大大小小的密窟隧道,其中卻有超過半數因坍塌、或是陰氣過重而作廢。
那是一個藏在靠近地熱處的寬敞洞窟,不是出於自願,而是此處最乾燥溫暖,地上甚至鋪了一層細沙,也離群蛇最為遙遠──墨邪後來才留意到山裡四處都是爬蟲,或許都是受到蛇帝的召引而來的,岩壁上、縫隙中、角落裡,各式各樣或大或小,隨處可見。
其實一片黑暗,走到哪裡都是一樣的,他卻仍然走到洞穴最深處的一隅,背靠著牆,像全身力氣被抽乾一樣緩緩滑落,屈膝坐下。
在地底分不出日夜變幻,他不知道過了多久了,只知道睡睡醒醒了約莫六次。夢裡什麼也沒有,昏沈得像是再也沒有明天,睜開眼後思緒卻無比清晰,一團迷霧中清晰得教人害怕。渾身無力,卻又不覺得疲累,於是睜著眼,試圖理出一些頭緒。
他想了很多。
一些不願面對的過去與試圖遺忘的事實,認不清的情感、過去現在以及未來,一遍又一遍,冷靜地回想。
杏花坡,他第一次睜開眼睛看到的地方,他的生父,他的族人⋯⋯ 年逾百歲的長老抓住他的手臂──至今他都記得爪子刺在皮膚上的痛楚,以及對方那略帶枯朽的油脂氣味──以他的血,做出了占卜。
他們叫他天劫。帶來災難與死亡的亂世之狐。
印在他靈魂上的詛咒,毀不去,也逃不了⋯⋯
在他生命不同階段,浮光掠影般交纏入他生命的幾個男人──
南宮絕羽、惑顏、蛇帝⋯⋯ 過去,現在。異類,同類。得到的,失去的。生與死,愛與恨。因緣和合,到頭來全都是空⋯⋯
穹蒼映著妖火燃燒的一幕印在他眼瞳底,他驀地想起飛來石頂峰那座傾塌的廟宇,一地斑斕的琉璃瓦中,佛像唇角那抹莊嚴慈悲的笑意。化眾生劫、渡眾生苦⋯⋯ 可他不是眾生,他就是那道劫。沒有劫,哪來的苦,何以為渡?
或許,從頭就錯了。
而既已注定,在命運巨大的轉輪之前, 一個人的感情,又算是什麼?
「呵⋯⋯」
散落在地上的長髮彎彎曲曲,藤蔓般畫出了一張黑網,髮尖卻微微發著光芒,一點銀白色的光點冰晶似的,一閃而逝,自髮稍指尖及眼睫滑落,一滴一滴落在沙地上,匯聚成窪熒熒生光。心寒得刺骨,長久以來的信仰被狠狠掏空,空洞之中卻生出了一股力量支撐住他,不再搖動。
回到洞窟來的蛇帝,映入眼簾的便是這麼一番景象。
基本上他是喜歡溫暖而潮溼的場所的,但墨邪選了這麼個乾燥的地點暫棲,他迫於無奈只得跟進。洞穴另一頭凹陷的沙坑正是他盤起睡覺的地方,雖然被墨邪狠狠趕了開來,卻依然固執地寸步不離,此番是為了覓食才離開的。
瞇起了金黃色的長眼,他敏感地察覺了空氣中不平常的波動,以及對方身上奇異的氣場,只是無法理解,於是扔下了手中血淋淋的虎屍,一擺長尾,朝墨邪游去。
自從現出原形後,這個男人就不曾回復人形了。也許是高低起伏的隧道裡蛇身更容易活動,也或許半獸形態時力量最為強大,抑或純粹只是喜歡自己蛇身的模樣⋯⋯ 墨邪沒有心思理會,本身同樣也是獸耳捲尾的形態。原本就是獸妖,何苦遮遮掩掩?
他在墨邪身前盤立而起,高聳的陰影遮蔽了環繞住墨邪的微光,濃厚的煞氣混合著血腥味自他身上飄散,氣壓頓時低了下來。大刀闊斧劈鑿出來般的面孔彷彿罩著寒霜,一呼一吸間盡是屬於爬蟲那樣不帶溫度的肅殺氣息。
凝望了墨邪失去血色的臉孔半晌,那雙青綠色的眼眸仍是投射在某個他找尋不到的遠方,得不到一點關注,他惱怒地嘶嘶吐了個蛇信,伸出手,骨節分明的長指挑起了墨邪尖尖的下顎,像是在嘆息。
「我已經找到了你。這麼漂亮的一張臉,這麼強大的力量⋯⋯為什麼,還不快樂?」
碧青的眼眸閃動,順著視線上揚,直勾勾地冷冷望入那雙明亮如火炬、卻毫無暖意的蜜金眼珠。曾經不到他腰際高的小娃兒,而今卻由上而下俯視著自己,全身上下藴藏著可怕的力量,一步一步的將自己拉入流沙,一同沈淪。
──他此生於世上,必行的不歸路。
對錯是非,誰先誰後,都已經不重要了。
「放過惑顏,還他自由。他和這整件事沒有關聯。」淡淡開口,他的聲音很低,卻一字一句清楚而不容人抗拒。長睫忽地旋起,一串冰晶似的光芒灑落,他眼眸迸發出幽魅的光彩,唇角一掀,一抹絕美的笑意如盛放的白蓮般綻開,看透,嘲弄,冷靜而決絕,掀起了一道寒風,吹散了浮動在他跟前的陰鷙氣團。細長的髮絲飄揚,一地閃爍的銀光更加熾烈。
「你說,我們是同類,是麼? 」
突如其來的變化讓蛇帝沈默,長眼瞇得更窄了,瞳仁幾乎成為一條隙縫,金光燦爛,出於本能地,散發出一股野性的狂喜。
終於屬於他了。他是他的,流著一樣的血,背負著同樣的命運──
「唯一的同類。」
頓了頓,他沙啞低緩地開口,鬆開了手指,順著墨邪頸子的弧度滑落,冰冷的指尖觸在對方輕微跳動著的心口上,低沈的笑聲有如自地底傳來,整座洞窟晃動,就連地心深處都震得隆隆作響:
「⋯⋯我的,碧眼狐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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轟隆隆的聲響如雷鳴,卻是自地底深處發出的。
長髮黑袖迎風飄拂。站在北方與西方的分界點,南宮絕羽獨立山頭,眺望著籠罩住禁斷山脈的層層烏雲。
天色很陰,就連月色都是昏暗的,厚重的雲層像是飽含著水氣不斷地擴散,隱隱有雷電的光影,雨卻遲遲不肯落下,山雨欲來風滿樓的沈悶,沈甸甸地壓在人的心頭。
冷熱對流的空氣在空中匯聚,像是會流動一般,映出了遙遠東方濱海的粼粼波光。殘破的天際掛著的一彎黯月倒影其中,一實一虛上下輝映,竟構出了一個空幻的完整的圓,好似月蝕,托在搖蕩的雲海之上,壯麗而朦朧。
凝視著如此撼人心魄的奇景,南宮絕羽冷淡的面容沒有絲毫鬆動,看不出半分情緒。斜飛的眉微微鎖了起來,唯有深邃的眼瞳反射出了至深至沈的憂慮,卻沒有一絲一毫的猶豫。
每個人都有自己與生俱來的責任與堅持,而他的天職是除妖。
人類是六道之中最脆弱的物種,承不住天災人禍,他已經看得夠多。
流離失所的人們眼裡的疲憊與恐懼,到處都是失去四肢血跡斑斑的傷患,婦女緊抱著幼小嬰孩的屍體徒步流浪,失去雙親的孩子蹲在街邊,眼神無助而淒惶⋯⋯
⋯⋯
⋯⋯
微微閉目,他靜靜深吸了一口氣,再次睜開之時已恢復平日犀利冰冷的神色,傲然地望向西方。再往前踏出一步便是斷龍堡的疆界,那是個陌生而危險的領域,黑暗起伏的地表猶如蟄伏在黑夜中的巨獸,正張大了猙獰的口,等著他自投羅網。
昂起下顎,他冷冷一笑,振袖,頭也不回地向西而行。
──前嫌舊恨,前前後後加總了四年,該算的帳,總還是要算清楚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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