無弦宮和斷龍堡的樑子是四年前結下的。
  
  正如所有暴風雨前的寧靜,紛爭的開端只不過是一件再普通不過的偶發事件,誰都沒有料到會惹出一連串的狀況來。
  
  一天,斷龍堡遣了使者數人,帶著一具精巧的機關模型前來拜會。兩方地界相鄰,偶爾互相衝突,一年之中總要交涉討論個幾次。只是南宮絕羽不好客,向來都是在外邊約談的,這一回卻拗不過斷龍堡突如其來的堅持,破了例。
  
  斷龍堡來的人是司空離傲的妹妹,司空豔雪。
  
  為此不得不把墨邪藏起,將他暫時遷出臥房,鎖在了隱蔽的一幢舊樓裡。
  
  即使墨邪身上的妖氣再淡、即使他一向是以人形活動的、即使他身上鎮著自己的玉佩,再多的即使,也掩蓋不了他是隻狐妖是事實。自己與他同枕共寢,難免沾著他的氣息,斷龍堡也是除妖為職,瞞不住人的⋯⋯
  
  南宮絕羽從來不是個擅長解釋的人。就是說了,那隻單純的狐狸只怕也不明白,再怎麼馴順無害也不可能屏棄本質成為人類的,而人類的世界容不下一隻妖,自己作為表率必須以身作則,給不了他要的公平與情感⋯⋯徹頭徹尾,他只覺得委屈。
  
  他以為藏住墨邪能夠保得了他一時,只可惜事與願違,還是出了錯⋯⋯
  
  司空豔雪死在了舊樓之前,頸動脈被咬斷,一地鮮血染紅了青磚,死狀悽慘。
  
  
  這起慘案鬧得滿城風雨,天地變色。他親手處決了惹禍的墨邪,狠心將他扔出了無弦宮,可親臨北嶽的司空離傲依然震怒,堅持活要見人死要見屍,追討他的下落,甚至越界地命令手下在北嶽領地內搜索,並在南宮絕羽阻攔時拔出了武器,大打出手。
  
  同樣憤怒的男人動起手來是沒有節制的,都不是忍讓的性格,一個自負蠻橫,一個陰冷善殺,招招致命,拆了兩棟樓後才被聞訊趕來的諸葛惜情和上官韻兒居中攔住,只是他在混戰中一劍刺瞎了司空離傲的左眼⋯⋯
  
  此番他孤身前來,也是為了做個了斷。他們兩個人之間的舊賬,也只有他們自己能夠清算。
  
  
  為著一隻妖,得罪了全世界,值得麼⋯⋯?
  
  他也不知道。
  
  或許是該後悔最早最早時不應留下墨邪一條命的,由他隨著坍塌的杏樹灰飛煙滅便罷──可就是那樣懵懂寂寞的一個眼神⋯⋯
  
  這是一團亂七八糟的情感,從頭就錯了。
  
  
  南宮絕羽站在斷龍堡的廳門前,冷著一雙夜鷹似的眼,仰頭凝望。
  
  斷龍堡是一座巨大的碉堡,以巨石堆砌而成,宛若一座自給自足的城池,坐落在數十丈寬的鴻溝邊緣,一片旱地中臨荒屹立,巍峨冰冷。一隻石刻的怒嘯巨龍盤桓在城牆上,一半的身子在大門處正好斷裂成兩截,日照之下看起來應是堂皇壯麗的建築物,只是自從妖火燒穿了天空以後日夜節氣就亂了,不分晝夜都是這樣濛濛的陰暗的天色,昏沈中浮突的稜角與幽綠的色澤只顯得陰森而可怖。
  
  不知裡面等著的是什麼。
  
  厚重的銅門一共六道,環環相扣,以手臂粗細的鉸鏈相連著,一道一道開啟,發出了沈重刺耳的聲響。有別於堡外的黯淡,堡內燈火通明,以黃銅及紅木為主要建材,採樓閣迴廊建築,色澤鮮妍,卻是截然不同的景緻。
  
  「我叫銀鈴。南宮大人,這邊請。」彷彿早已料定他會依言赴會一般,斷龍堡的人已在最後一道門前等候多時,四五個侍女一字排開, 都是約莫十七八歲年紀的曼妙少女,身穿極富當地色彩的大紅彩繡裙,朝他微微福身行禮。秀麗的面容雖含著淡笑,卻疏離而恭謹,不帶一絲一毫友善的氣息。
  
  居中一位綁著兩股麻花辮、看似地位最高的少女比了個優雅的手勢,皓腕上的幾隻銀鐲子撞得鏗啷作響,聲音清脆悅耳,示意南宮絕羽跟著她走。
  
  「有勞。」
  
  南宮絕羽與她維持了一段距離,任由她踏著輕快的步伐,將自己帶入彎彎曲曲的迴廊。一路上並未見到任何人,地勢也越走越偏,穿過九曲池、種植著珍稀草木的林苑,直至位於斷龍堡最西的一隅,一個僻靜的角落。
  
  他只在中途暫停過半晌,朝聳立在另一端、以層層禁咒封印住的高塔殘影投去一瞥。那是斷龍堡最高的一座樓塔,仿若一塊大石批鑿而成,漆黑的表面找不到一絲空隙,厚硬如銅牆鐵壁,散發出來的氣息同樣陰鷙而黑暗,就連高塔四周的空氣都似微微扭曲了,強烈的波動令南宮絕羽不住微微皺起了眉頭。
  
  這座樓塔是做什麼用的,他很清楚,甚至於封印這座塔的其中幾道禁咒還是斷龍堡向他求教的。只是時隔這麼多年,他沒有料到司空離傲竟然沿用不棄,並沒有聽進他當年的忠告,甚至更加肆無忌憚了。
  
  那是一座封妖塔。斷龍堡及懸夜莊有御妖的傳統,有時並不將妖物趕盡殺絕,而是將其重殘後擄作妖奴,鎖在高塔地底裡日夜勞役,磨石、造鐵、拉動各式各樣機關的發條及轉輪。
  
  這些不幸淪喪的妖物元神被打碎,失去了一半的自主意識,更無力反抗,只能如一具具行屍般受盡壓榨踐踏,求生不能求死而不得,直至肉體不堪負荷,悲慘地毀滅。
  
  整座斷龍堡就是一座牢籠──華麗的表象之後真相異常醜陋,而且危險。
  
  物極必反,再者這些妖物所釋放出來的能量及怨氣過於陰厲,長久下來對陣法本身也是一股強烈的反撲力量⋯⋯ 更何況,他聽過傳聞,司空離傲似乎私底下進行著一樁更危險的試驗──養魂,將妖物的魂魄自元神中分離而出,打散,而後過繼到器物、甚至人類身上,意求一股能夠自由操縱的新興力量⋯⋯
  
  狂妄貪婪過了頭,脫出了常軌,簡直是個瘋子。
  
  
  「堡主請大人在書齋稍待片刻,他一會兒就來。」銀鈴在一座廂房前停下腳步,推開了房門。這是一套獨立的小廂房,雖然地處偏僻卻很別緻,外牆以竹節作裝飾,迴廊外則是一個植著睡蓮的水塘,只是此時蓮瓣都是合起的,水面上也浮著一層天空飄下的煙灰。
  
  屋內已經點了燈,擱在桌上的兩隻羊脂燭滾滿蠟淚,光線雖然微弱,能見度卻頗高。
  
  南宮絕羽頓了一頓便撩襬踏入,還沒看清楚眼前景象,銀鈴在他身後咿呀一聲關上了房門,空蕩的房間裡登時只剩下他一個人。
  
  跳動的火光顫了顫,拉出了一點扭曲的影子。
  
  誠如銀鈴所言,這是一座書齋,兩面牆上嵌著書架,擺滿了書寫著艱澀文字的古籍、房中央鋪著一條花紋繁複的地氈、傢俱一律是檜木所製,一張書案邊排著兩張靠背四腳雕花椅,皆發出自然的清香。餘下的兩面牆一面懸窗,一面掛著幾幅字畫,帳幔之後應是連至另一個小房間,或許是藏書閣之類的吧?雖然隱蔽不清,卻察覺不到任何機關抑或人氣,挑高的屋樑上也很空蕩,看來司空離傲將他引入此處,並未設下埋伏。
  
  眉眼不抬的,沈著而審慎地在客位的雕花椅上坐下。雖無旁人,仍是坐得筆挺,清冷的眸光不曾鬆懈,維持著敏銳的警覺性。
  
  半晌,門外傳來腳步聲,伴隨著一聲又一聲的清脆敲擊。
  
  緊掩的門被推開,銀鈴端著托盤,踏著舞步般的步子走進來。南宮絕羽察覺她不光是手腕帶著銀鐲,雙腳腳踝也各帶著兩隻鐲子,每走一步變發出一聲響,真正環佩叮噹。她本人似乎並不覺得不方便,嫻熟地將兩杯熱茶以及茶壺放在桌案上,雙手抱著托盤,朝他行了個禮,倒退著退出。跨出門檻時不忘將門帶上,密密掩好。
  
  剛送上的茶熱氣氤氳,幾片嫩芽在水中舒展開來,淡琥珀色的液體清圓可愛,並透著獨特香氣,帶點麝香的氣味,或許是西方特有的茶種。
  
  雖然經過長途跋涉,口的確是有些渴了,南宮絕羽卻沒有伸手去碰觸茶杯,只是沈靜地坐在原位,等著司空離傲現身。
  
  沈寂之中,時間仿佛靜止,唯一移動的只有兀自滴著蠟淚的燭火。
  
  眼見蠟燭又燒短了一截,四周空空如也,仍不見來人。
  
  
  等待,或許是一種耀武揚威的手段,軟性威嚇挑釁著對手。
  
  誰先失去耐性,誰就失去了上風。
  
  
  直到茶色轉濃,茶水漸漸冷卻,熱氣凝結成水珠挂在了杯緣,門外才傳來不輕不重的腳步聲。只是這一次,並沒有聽到先前的叮噹聲響。
  
  門上的紙窗透出一個人影。
  
  接著門被一把推開,人未至,一股輕慢傲囂的氣息已沉著笑,率先捲入了室內。

  「讓你久等了?南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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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練瀲 發表在 痞客邦 留言(0) 人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