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養出了隻亂世狐王的你,似乎没資格批評別人罷?」
眼底泛著淺淺的光彩,諸葛惜情看著南宮絕羽倏然轉寒的雙眸,毫不退縮,淡淡道:「你就是沒說,我也聽到風聲了,這一兩年來在北荒鬧得沸沸揚揚的狐王,正是當年那隻小妖不是麼?我也是後來才明白的,一開始我就們就全想錯了,觀宏而忘微、百密而一疏。那個預言所指的狐王並不是杏花坡那窩狐妖的領袖,而是一隻不過幾歲大、毫不起眼的小狐妖⋯⋯ 而陰錯陽差的,這隻小狐妖竟然逃過了我的三昧火、以及司空和上官的捕掠,被一向不管世事的你給撿了去。」
她歇了一歇,舉杯抿茶潤唇,覷了面無表情的男人一眼,長而捲曲的睫毛折扇般輕輕垂了下來。
「敏銳如你,這些年來朝夕相處,不可能毫無所覺。只是出乎我意料的,南宮,你未免也太護短了,原本以為你會處理的,想不到竟然放掉了他,置天下千萬生靈於不顧⋯⋯」
「亂世三兆未曾現世,我不能肯定他就是狐王。」
清冷的聲音截斷了她的話,一直沈默聽著的南宮絕羽總算微啟失去了些許血色的薄唇,對望著她的目光很平淡,也很坦然:「是,我懷疑過,所以封印了他的靈力,可在有證據證明他是狐王之前,我不願錯殺。再說,當年那件慘案發生後我並無徇私⋯⋯我斷了他十指,破了他元神,傷勢極重,就是一隻靈力高他百倍的成妖都無力抵抗,照理說,全然沒有活命的可能。」
「可他卻活下來了⋯⋯ 你的手下從來不曾留過活口,若真心想除掉他,又怎麼可能做不到?」諸葛惜情輕輕蓋起杯蓋,並不帶苛責的意思,只是幽幽道:「你在自欺欺人,南宮。你很清楚他是狐王,只是始終不肯承認罷了。若他是狐王,他的本命如此,生來就是一道劫,你就是做得再多、再怎麼試圖阻止,只要有一口氣在,他也注定是狐王。」
平靜的紫色眼瞳中掠過一絲近乎憐憫的溫和,她的一聲嘆息很輕很輕,幾乎融化在金爐揚起的裊裊薰煙之中,彷若從未出現過一般,晃眼間便飄散無蹤。
「無弦宮冠絕天下,你又何苦為了一隻命中帶劫的妖,弄得自己一世英名全盤盡毀,身敗名裂,而終禍害千年?」
帶著淡香的雲煙飄飄四散,很快便被冷凝的空氣所揮滅。
端坐在椅子中的南宮絕羽恍若未聞,默不作聲,仍是一貫無動於衷的漠然。
正如他這麼些年來的作風,不在意,也不理會。
好似一切與他全然無關,自動自發地隔絕了。
「總之我是來告訴你,蛇帝現世了。」
半晌得不到他的回應,諸葛惜情對他冷漠的反應也不陌生,知他不願多談,於是也不勉強,順勢別開了話題。收斂了心神,她凝眸正色道:「百年一狐王,千年一蛇帝;狐王亂世,蛇帝滅世,世事流轉,天數既定。說到底,亂世救世之間並沒有所謂的對錯是非,從某方面而言,這是一個無法避免的定律,沒有死亡,便不會有新生。物極必反、否極泰來,縱觀歷史,人類便是在一次又一次的災難中化作灰燼,又在一次又一次的灰燼中重建輝煌。這是開天闢地以來便從不間斷的循環,照理說是不該違逆的,可你我並非尋常人等,各有各的天職司命,能做的,該做的,只有盡力阻止浩劫,避免生靈塗炭⋯⋯這一點,我想毋需我多言,你也很明白。」
南宮絕羽不語,略顯蒼白的面容仍舊清清淡淡的冷,可斂下的長睫微微顫動著,似乎默認了她的一席話。
該傳達的訊息已經帶到,諸葛惜情一直懸在心上的石頭也稍稍落地,無聲的吁出一口氣,將瓷杯擱在桌上。為了掃去有些僵硬的氣氛,她淡淡一笑,微舒纖腰輕巧站起了身,改而以一種較為輕快的語氣自嘲道:「實在是個亂到不能再亂的流年哪,狐王蛇帝同時現世,是有史以來頭一遭。處在這個世道的我們,該說幸呢,還是不幸?」
「上官的來信說,南壁已經失守了,是麼?」事關重大,南宮絕羽彷彿冰封住的唇這才稍作融解,抬眼看著她,淡淡揚聲再次確認情報,同時仔細思考起可能的情況及對策。
諸葛惜情面色凝重的點了點頭。
「如果上官捎來的信息無誤,蛇帝約莫兩個月前於南荒漠崛起,而後很快便穿越了南壁的防護結界,入了中原。這封信我是半個月前收到的,上官拖延了確切的時間,再加上蛇帝的行蹤莫測,也沒有惹出什麼太大的事端,因此極難掌控動向;只是根據色空谷取得的情報,我認為,他是朝著北嶽而來的。」
南宮絕羽神色已恢復平日的銳利沈冷,聽了她的話,先是靜靜沈思了幾秒,權衡過了大局,這才揚起了淡薄如冰鋒的視線,幽暗深邃的眼底,掠過一絲隱晦的感激。
「謝謝。」
簡短清冷的兩個字,卻道盡了驕傲如他,最誠摯的謝意。也不枉她千里迢迢,特意來了這一趟⋯⋯ 微微一笑,一點慧黠的光彩染過她小巧的桃心臉,單薄的身段都隨之揚起了一股淡雅而姿韻清楚的氣度風華。
斂裙一揖,算是接受了他的道謝以及告辭的意思,她揮手作勢南宮絕羽不必起身送客,只是若有所思的看了他一眼,猶豫一會兒,還是開了口,語氣故作不經意似的平淡,但卻隱隱約約透著一點柔軟及更深一層的關切。
「至於兩道天劫能否相容並立⋯⋯ 並無前例可循。你的那隻狐王,要小心些。」
你的那隻狐王⋯⋯
這個稱呼讓南宮絕羽微微皺眉,但還不及辯解,諸葛惜情已經舉步走向了廳門。
「南宮。」
她步伐輕盈,彷若踏風而行,眼見便要步出廳堂,卻突然止住了腳步,喚了一聲,回身揚眸,向目送著自己背影的男人投去了意味深長的一瞥,唇邊帶笑,淡然似水的笑意,卻驀地有幾分惆悵。
「除妖一職殺孽太重,一生,多半注定鰥寡孤獨。這是命,有時候,是要認的⋯⋯」
「⋯⋯」心底潛藏著的情感被一針見血地觸及,南宮絕羽沈吟了半晌,望著她看似一彎柳絮、卻又有著超然意志的堅韌身影,最後唇角竟微微揚起一絲難以察覺的苦笑,低嘆似的淡淡道:「妳的命,認得太早。」
「能有什麼辦法呢?」
似乎被他的話所取悅,諸葛惜情噗叱一聲,睿智的紫眸中閃爍出一股異樣的光彩,昂起了下顎,望著廳堂中央掛著的布幔上那隻振翅欲飛的銀鷹之眼,含笑道:「配得上我的男人太少⋯⋯而能與我匹配的,又偏偏都是剛愎自用的男人!」
清脆的話聲在空曠寬廣的殿內格外清晰,朗朗迴響著,她一揮素手,人已輕笑著走出廳門,翩然而去。
南宮絕羽注視著她消失的方向,一時間竟有些怔然。
「宮主⋯⋯諸葛谷主這是在⋯⋯對你示愛麼?」
一直守在帳後的青嵐將兩人之間的對話聽個一字不漏,自然沒有漏掉最後這天外飛來的一句話,這會兒見諸葛惜情離去,這才躡手躡腳蹭了出來,湊在微微錯愕的自家主子身邊,又是好奇又是訝異,有些無措的低聲詢問。
聽見他的聲音,南宮絕羽攝定心神,垂下了眼眸,直接打破了他的遐想,淡淡道:「不,她不愛任何人。早在十多年前,她便用三昧火,燒了自己的心。」
「燒了⋯⋯自己的心?!」
「她戀上了一隻半妖。」
南宮絕羽神色仍然冷淡,語氣卻不知不覺中軟了幾分。這件事,雖然不是祕密,但流派繼承人與一隻不容於兩道的雜種相戀,卻也是色空谷不願張揚的醜聞,他也是在偶然間得知一二,之後一次因緣際會下,才自諸葛惜情口中證實了大概。
雖然與他並無關連、輪不到他來置評、更毋需他不請自來的同情,可對於諸葛惜情這個外柔內剛、美麗而睿智的女子,他一直是很欣賞的,也是他稀薄的人脈網上少數算得上有交情的人;而這樣的經歷、同樣擺盪於責任與情感之間,依稀幾分身不由己的相似,讓素來獨善其身的他都為之感到些許若有所失似的悵惘。
沒料到竟會聽到這樣的答覆,青嵐微微一聳,動容道:「那隻半妖⋯⋯」
「死了。」南宮絕羽回答很簡短,黑曜石般的長眼深沈不見光,朦朦朧朧,教人看不清情緒,除了冷,還是冷。
──人與妖有了交集,違逆了異性相斥的天性,結果多半是悲劇收場,這是千古以來亙古而持久的命運,很少有人逃得過。
這一點,不須要他多加說明,青嵐也很清楚。
眼色竄過一絲複雜,青嵐沈默了半晌,視線落在了南宮絕羽沈靜峻峭的側臉,遲疑了一會,一個衝動湧上心頭,終究還是開了口:「宮主,我能問一個問題麼?」
「──你對墨邪,究竟是存著什麼樣的心思?」
修長的指停在了空中,那杯半涼的茶便這麼抵在冰涼的唇上,沒有送入,也沒有放下。覷著男人倏然僵冷的面容,青嵐深呼吸了一口氣,橫下了心,即使踰越了自己的身份,也還是堅持將藏在心底幾年的話問了出口。為了印證自己的猜測,也為了那隻身心被傷得千瘡百孔,卻仍懵懵懂懂的雪白小狐狸⋯⋯
「你真的認為,四年前,司空豔雪的那樁慘案,是他做的?」
平靜的問話很輕,卻像墜入深海的船錨,深深觸上了這個四年來在無弦宮內猶如禁忌的話題,輕易的挑起了一波波紛亂的漣漪。不止男人的神色覆上了層薄冰,四周的空氣也倏然緊繃了起來,氣溫似乎跌了幾度,不冷,卻讓人打自內心深處,幽幽的、沁骨的涼⋯⋯
「⋯⋯」深色而犀利的眼眸望著前方廳門處透過門廊折射而入的一點陽光,浮上南宮絕羽腦海的,卻是一雙驚慌不解、委屈又哀求的澄澈碧眼,以及那一聲絕望而憤怒的無助嗚咽──「為什麼,不相信我──?!」
「求你⋯⋯殺了我罷!不要這樣⋯⋯求你⋯⋯」
破碎的抽泣聲很快轉而成了聲嘶力竭的慘叫,殷紅的鮮血自折斷的指尖滲出,大滴小滴落在了黑石地面上散落著的嫩生生的殘破利爪⋯⋯ 他想要拂開青年被血污黏覆在臉上的長髮,伏在椅上被折磨得幾近昏死的人兒卻突然張開口,狠狠咬住了他的手,凹陷的胸脯劇烈起伏著,髮絲繚繞的青綠眼眸寫滿深刻的忿恨及怨毒⋯⋯鮮血汨汨流下手腕,卻不知是來自自己手上的傷,抑或對方口中嗆湧出的血⋯⋯
──夢魘般的畫面再一次自記憶深處掙脫而出,啃蝕著他的心神,冰冷的意志、有著那麼一剎那的動搖。
南宮絕羽無意識地放下茶杯,定定望著前方,唇有些乾澀地動了動,對著可以信賴的人,第一次,說出了自那一夜起,一直擱在內心深處,從未說出口過的一句話。
毫無掩飾的,最最坦白赤裸的實話。
「⋯⋯如果拿我一個人的性命作為賭注,我會相信他的。」
他語氣平平淡淡,並不激動,也不悔恨,卻一字一句,千錘百鍊那樣的緩慢而沈重──
「可我的決定關係著的不單單僅是我自己的命運,而是整座煙雨城、整個北嶽數十萬人的安危,我沒有資格因為私心,讓天下人陪我賭他的清白⋯⋯」
依然瞪視著廳門口一片空蕩的光芒,他忽然低低嘆了一口長氣,挑起下顎,靠上了椅背,冷凝的長眼有些疲倦又看透地闔起,自言自語似的輕嘆,一向冷厲的面容,卻晦澀地覆上了一層寂寥及茫然。
「只是,終究没忍心,留了他一條生路。這決定,究竟錯了,還是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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