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氣是冷的。
  
  天已拂曉,天際猶如劃破的魚肚,陰鬱青白中錯染著幾絲暈紅的曙光,慵懶地搭在地平線上遲遲不願升起。飄零一夜的霙雪已經停止,猶如轉瞬即逝的朝露,來無影、去無蹤,除了凝結在繁花落盡的枝椏上的白霜,全然不留痕跡。
  
  室外蒙上一層慘淡昏暗的光,室內卻仍一片幽幽暗暗的,斑駁的微光透過窗欞,打在散亂一房的桌椅書卷上,明暗交疊,鬼影四起。浮動的光點在牆上來回晃動了一陣,終於一點一點的,投映在了佈滿灰塵的陳舊床帷上,微微照亮了床上男人慘白的面容。
  
  南宮絕羽的意識依舊昏沈,過多的情感伴隨著一早化作灰燼的可怕回憶在他腦海裡復甦、糾纏、並來回衝撞著⋯⋯ 想要掙脫,卻陷入流沙似的怎麼樣也醒不過來,越是掙扎、便陷得更深一些⋯⋯斜飛的劍眉蹙得死緊,一臉的隱忍痛苦。擱在床上的大手下意識地抓緊,貼住掌心的卻是冷冰冰的絲被,那滑順卻清冷的異樣觸感彷若暗潮中的一股清流,讓他狠狠一顫,恍惚撐開了眼簾。
  
  睜著一雙線條銳利的眼睛,他空洞地望著陌生的床帳兩秒,一時之間竟不知道自己身在何方,直到呼吸了幾口溼冷的空氣,嗅到了禁房裡那股揮之不去的熟悉古舊氣息,視線才漸漸恢復焦點。
  
  一點模糊而混亂的記憶衝破灰沈的腦海,如絲似縷地憑空升起,一點一滴集結成形⋯⋯
  
  青綠的、哀傷的一對眼睛⋯⋯
  
  勾繞在他身上,那股極淡極淡、若即若離的幽香⋯⋯
  
  可他還來不及細想,一道醇澈的男音隨著叩門聲自門外響起:「宮主!宮主!你在裡面麼?在的話回答我一聲啊,宮主!」聲音透著一絲急切,以及一點焦慮的關心。
  
  擰著眉,南宮絕羽深吸了一口氣一骨碌翻身坐起。隨手拂掉了額際的冷汗,他幾個深呼吸調勻了氣息,越見清明的眼眸恢復了幾分平日的幽暗,他這才撐著床沿站起,幾個踉蹌跨過了滿地的雜物,步伐不穩地走至門邊,輕輕推了開來。
  
  「宮主!」看到撐著門沿、衣飾長髮皆凌亂而狼狽的南宮絕羽,青嵐結結實實地嚇了一大跳,連忙伸手扶住他,順勢自門縫瞥了一眼一片狼藉的室內,忍不住皺起了眉,溫和的面容寫滿擔憂,小聲道:「怎麼回事?你的樣子看起來很糟糕──」
  
  「沒事了⋯⋯」南宮絕羽倦怠地道,掙開了他的攙扶,強忍著挺直了腰身,這才突然覺得雙手一陣刺痛,舉起來一看,發現關節可能是使勁過度,竟然淤痕遍佈,指尖甚至滲著絲絲血跡。
  
  「這還叫沒事?!」青嵐聚攏在眉心的眉頭打成了死結:「宮主,不是我多心,這個問題似乎越來越嚴重了,再這樣下去,你遲早會受傷的⋯⋯」
  
  「大概是先前動用了玉盤,犯了衝,這才没壓制住。」南宮絕羽收回了手,一貫的輕描淡寫。掠過青嵐欲言又止的臉色,像是要阻斷他更多的詢問,他淡淡問:「一大清早的,你找我做什麼?」
  
  經他一提醒,青嵐這才想起前來的目的。
  
  「宮主,色空谷來了人,正在前廳等著。」
  
  「⋯⋯色空谷?」出乎意料的訪客,讓南宮絕羽有些錯愕。
  
  北嶽無弦宮、東谷色空谷、西溝斷龍堡、南壁懸夜莊,當今天下四大流派,向來氣連同枝互通有無,共同捍衛著中原地區的安寧,抵禦著來自四荒的妖物侵襲,可自從四年前出了那場意外後,已全部斷了交情。色空谷雖然和他並無嫌隙,但幾年來各司其政,色空谷谷主與他均不是愛好交際應酬之人,彼此也就沒有了交集。這下拜帖也不遞便直接登門踏戶,如此冒昧,為的,是什麼?
  
  隱約有股不安的預感,南宮絕羽微微瞇起了眼:「來者何人?」
  
  「諸葛惜情。」此事非比尋常,青嵐神色嚴謹,不敢怠慢。
  
  竟然是她⋯⋯
  
  更加意外,南宮絕羽沈默了一會兒,微一凝眸,臉色罕有的凝重。
  
  「請她稍等一會,我換件衣服即刻出去。」
  
  
  ※ ※ ※ ※ ※ ※ ※ ※ ※ ※ ※ ※ ※ ※ ※ ※ ※ ※ ※ ※ ※ ※
  
  
  寬敞偌大的廳堂裝飾精簡,大器而低調。地板上鋪著平滑的片玄岩,冰冷漆黑,倒影生輝,映著羊脂色的牆壁,黑白分明、有條不紊。在這樣反差極強的環境裡,清一色的紅木雕花椅是唯一溫暖的來源。
  
  廳堂正中央的牆上懸掛著一大幅深色的布幔,布幔上是一隻以銀絲繡成、花樣繁複栩栩如生的大鷹,振翅欲飛,似乎下一秒便會沒入夜色的背景之中消失不見。擺在帳幔之前,是一對鋪著白色皮草、鑲著黑曜石的帶几靠背大椅。
  
  擱在後方的金爐冒著帶有淡淡香氣的白煙,裊裊昇繞的煙霧將端坐在左側椅子裡的人襯得如仙如畫。那是個美麗纖細的女子,薄衫翩躚,衣若流雲,並非少女那樣的活潑明媚的青春之美,而是一種典雅端秀的風韻,整個人彷若水砌成一般剔透玲瓏,舉手投足間沈靜而婉約,並不給人帶來凌厲的威懾感,卻自有一股不容人輕慢的泱泱氣度。
  
  瞥見掀開帳幔、自後堂緩步踱出的男人,她淡然一笑,放下了手中的茶杯。
  
  「好久不見了,南宮。近來可好?」施施然起身,她一斂鳳裙,話聲清脆悅耳:「一早就上門打擾,真是不好意思。」
  
  「讓妳久等了,諸葛。」南宮絕羽微微頷首,示意她坐下。他已經梳洗妥當,換上了正式的裝束,一身寬袖的黑底水紋袍,腰繫紫帶,長髮束冠,俊逸的面容恢復往常的清冷嚴謹,唯有略顯蒼白的臉色洩露了一絲昨夜的混亂。
  
  他從容走至右側的主位振袖坐下,這才抬起深邃的長眼看著諸葛惜情,淡淡問:「什麼事情,竟然勞駕色空谷谷主親自登門拜訪?」
  
  諸葛惜情慣性抿唇一笑。她也是乾脆利落的脾氣,當下也不繞圈子,坦白道:「我來,是有消息要告訴你的。半個月前上官捎了個警訊給色空谷,我猜無弦宮没收到罷?」
  
  「妳知道的,懸夜莊和無弦宮已經幾年不曾往來。」南宮絕羽語氣平淡,彷彿說的只不過是今天早上下了場雪那樣的輕描淡寫。他淡漠的神色讓諸葛惜情嘆了口氣:「被孤立了這麼些年,不容易的罷。就為了一隻妖,得罪了懸夜莊及斷龍堡,你不覺得很不值得麼?」
  
  「是他們逼人太甚。」
  
  話,被冷傲專斷地接下。望著猶如池塘底部凍了一整個寒冬的薄冰的男人,諸葛惜情對他的脾氣亦有幾分瞭解,也不再多言,揚手自雲鬢上解下一隻小巧精緻的鳳凰金步搖,翻手一轉,鳳凰便彷若被賦予了生命一般,曳出一道金紅色的流光,越過茶几,朝南宮絕羽的方向飛去。
  
  彈指挾住了鳳凰的雙翅,南宮絕羽輕輕一抖,流光頓時化作一紙薄信。銳利的眸光迅速掃過字裡行間,飛揚的濃眉越蹙越緊,原本沒什麼表情的臉色一點一滴轉為陰霾,直到俊容烏雲密佈。大手驀地一揮,薄信如雲煙般消散,金色鳳凰流蘇晃蕩,頓時失去了重心,喀嗒墜落在茶几上,他卻無暇顧及。
  
  「上官韻兒那個女人──」咬牙低咒,他難得的氣急,冷澈的瞳孔微微凝縮,佈滿了風暴,憤怒中,還帶有一絲不可置信: 「這麼嚴重的事情也瞞著我?!」
  
  「這也怪不得人,你四年前自個兒和人家撕破臉的。她和司空,早就聯手抵制北嶽,大有將無弦宮拉下四大流派的意圖。」諸葛惜情依然不慍不火,端起瓷杯輕飲一口香片,淡然望著對方冰冷漆黑的眼眸。
  
  「那隻小妖是當年杏花坡的餘孽,那場屠戮是由懸夜莊挑起的,上官想要斬草除根也是情有可原。至於司空⋯⋯他妹妹在你家給你私養著的妖物害死了,你非但不肯交出罪魁禍首,還刺瞎了他一隻眼,你自己說,他能不恨你麼?」
  
  她清清淡淡卻字字屬實的一席話,讓南宮絕羽一口氣扼在了喉頭,無從反駁。
  
  沈默了幾秒,他才陰著俊容冷冷開口:「私事和公事不該混為一談。他們想報復我,我不在乎,可這件事情非比尋常,身為南壁之首的上官更應該明白嚴重性與後果。只不過為了打擊我而置北嶽幾十萬人性命於險境,這一點,我不能苟同。」
  
  「上官做得的確是過分了。」 諸葛惜情微微頷首,話聲如同一道和煦清澈的溪流,沁沁涼涼的,一雙透明的紫色眼睛並不帶批判的意思,有些兒玩味,直直望著眼前一身墨黑、冷鬱惱怒的男人,清脆地笑了笑。
  
  「可養出了隻亂世狐王的你,似乎没資格批評別人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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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練瀲 發表在 痞客邦 留言(0) 人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