煙花寂寞。
人比煙花更寂寞。
※ ※ ※
赫連覆雨無聲站在屋脊上,見到的,便是這樣一副情景。
高低錯落的屋頂最末端,一身黑衣勁裝的天涯獨自坐在背陰一角的暗處,不仔細看幾乎不會發覺他的存在,煙花燦爛,照亮了他清朗的面容,卻使得背光的筆直背影分外孤單蕭索。隨手紮起的長髮偶然被晚風吹拂起幾縷,施施然然地輕揚,如絲如煙。
雖然仍舊喜歡躲在角落,也不見他動作,但身形俐落輕巧,氣質淡定沉靜,卻是個鋒芒內斂的青年了。看著眼前自己精心打磨而成的武器,舉止儀態無可挑剔的嚴整,清若秋水卻淨而不透,赫連覆雨眼底掠過一絲複雜而隱諱的情緒,說不出是滿意還是著惱。
似察覺了身後的眼光,天涯倏地回過了頭,揚起的視線正正與赫連覆雨幽暗的雙眼對上,來不及隱藏的驚詫之色躍然而出,猶豫著是否該起身,但見對方面色沒有不快之意,於是便被動地維持姿勢坐在陰影裡,只輕輕喚了聲:「……閣主。」
赫連覆雨淡聲問:「你在這裡做什麼?」
以鐵腕著稱權傾一方的男人,居高臨下的一句話就是不帶質詢的意味,也隱含著不容輕慢的威勢。
「煙花。」天涯言簡意賅地應道,廣場燈火通明的景象與眼前四散的花火省去他解釋的功夫,不隱瞞也不坦承。沒料到赫連覆雨會出現,他有些不自在地動了動——獨處的時光被闖入,男人像是與生俱來的壓迫氣場擾亂了遊走的思緒,他心弦拴緊,感到私隱受到侵犯,條件反射般將情緒全數收回心底鎖緊。安靜片刻,他在對方開口前低聲反問:「閣主有事找我?」
表面雖然鎮定,或許是這幾日不自覺迴避著對方,神情自然而然略顯防範戒備──天涯有種詭異的錯覺,彷彿只不過踏在同一面屋頂上,這個高深莫測的男人便可自腳下相連的瓦片碰觸撬開他的偽裝、讀取他的心事,硬生生挖出他不欲與人分享也不願記起的脆弱傷口。
而這是他最害怕排斥的一件事。
「有隻耗子踩在我房頂上,很吵。」將他一連串細微的變換盡收眼底,赫連覆雨只是輕一聲冷笑。
天涯先是一怔,直覺放眼尋找男人口中的耗子,接著才會意,說的是自己。他這才發現剛剛一時情急只顧著朝火光處直奔,一口氣攀上了最高的屋頂,下方正是赫連覆雨所在的主屋。男人何其敏銳,自然聽見了他走動的聲響。
聽出赫連覆雨嘲弄之餘並未太多責怪之意,天涯耳尖泛出一點紅潮,噎著不接腔,在此起彼落的光影中習慣性地折下目光,略略別過頭不與他四目相觸。
前方的祭典緊鑼密鼓趨近高潮,嘈雜的人聲益發歡騰,煙花放得愈加緊湊,耀眼的火光沖天而起,拔地撼天而起時呼嘯響亮,飛至最高處後在一聲爆響中化作眩目的光彩消失,一個接著一個,照得屋頂層疊陰影遍布的樓頂上暗處忽明忽暗,光影斑駁。
他以為赫連覆雨很快會離去,或對他下達其他指令,但只聽見衣襬輕微的窸窣,從斂下的長睫縫隙中瞥去,卻見赫連覆雨繞過屋脊翹起的望獸,在屋頂另一側站定,黑靴踩在古舊生苔的青瓦上,抬眸漠然地看著眼前照亮了半邊暗夜的漫天花雨。相較於天涯藏身的陰暗角落,他的位置要向光一些,焰火將他輪廓深刻的側顏與繁複華麗的黑袍鑲上一道金邊,寒潭般的深邃眼眸明暗交替,卻照不亮最深處的顏色。
由下而上覷著他睥睨傲然又隨意的剪影,這是自幼至今仰望對方的角度,天涯不覺感到慣性而疏離的怪異。
他應是厭惡著這個男人的。猶如魔鬼的化身,他的存在就意味著自己的苦難,隨著年紀越長,眼界越開,就越難以忍受。雖然經年累月的磨合將他與赫連覆雨以一種難以釐清的扭曲方式緊密牽連在一起,理應比任何人都要瞭解彼此,但實際上卻也比任何人都要疏遠相悖……或許主從的關係也僅需要命令與服從、止於獎懲賞罰就足夠了,其他念想都是多餘。
他不甘自我作踐,所以始終心懷抗拒,在對方指掌間掙扎偷生。可無論如何他都不得不承認,赫連覆雨是個強悍得足以令人折服的男人,不管是膽識或魄力,眼光抑或手段,都不是尋常人能及的高度。精明、沉著、冷酷、胸有丘豁又目空一切,這樣一個人絕不可能落於世俗之流,哪怕捲起的是血雨腥風,也必然爬上絕頂之峰,屹立於眾人之上。
「天涯 。」
他思潮猶自起伏,冷不防被嘈雜喧囂聲中一聲低如琴弦的喚聲打斷,赫連覆雨頭也不回,在明滅的光影裡看不清楚他面容表情,也許是燦爛與歡鬧的場景過於幻麗,以至於時間的流動都有一霎的停滯,天涯竟覺得男人語氣難得的輕緩:「幾年了?」
這句話問得沒頭沒尾,天涯還來不及細想問題本身,心念電轉,直覺脫口道:「……十三年。」
「十三年。」確認般重複低語一遍,赫連覆雨嗤地喟笑,側首,以一種像是重新審視的眼神,將目光再一次投放在他身上。
無怪人說流年似水,稍一不留神,時間匆匆自指尖溜過,天涯已非昔日稚弱怯縮的男孩,他也早過了鋒芒初露年少輕狂的年紀。歲月可以讓人瞭解彼此的性格脾氣乃至習慣,但情感心思卻不是經年累月的碰撞拉扯就能夠捕捉。
高傲強勢的男人慣於以嚴苛的手段逼迫對方臣服,只在乎結果而不計較過程,自然也不必理會天涯的反應,只是打量著青年幾乎融在影子裡的身影,以及燈火照映下更顯蒼白淡漠的面容,他罕有地稍微鬆動了幾分。
天涯身形並不特別健壯,但也不是纖弱的體質,骨架很是修長結實,站起來只不過比他略矮上數吋,卻經常給人一股單薄之感。單薄的眉眼,單薄的腰身,單薄的氣質,就連命數,都似乎薄得毫無分量。偏又生性隱忍,清冷如霜的眼底藏著一點火光,固執而頑強。
尾聲的幾朶煙花衝上天際,碰地炸開,耀眼依舊,但在先前一輪華光四濺的對比之下,有些勢減聲銷的零落。
「煙花。」順著天涯的目光,赫連覆雨瞥了一眼煙硝中的殘影,輕嘲道:「美則美矣,就是謝得太快。」
男人冷誚又不近人情的語氣頗為逆耳,天涯別過頭,有些反抗地低聲道:「一度絢爛,便也足夠了。」
「過眼雲煙,什麼也留不住,轉眼就忘了,又有何用。」赫連覆雨不置可否,不屑一顧的輕慢。
內心微妙的隱痛被刺中,天涯忍不住脫口道:「記得或遺忘,也無關是否存在過,難道不是?」壓低的聲音與其說是反駁,更要像是說給自己聽,隱約流露出一絲苦澀的迫切。
看著他挺直卻莫名單薄的身影,赫連覆雨望入他清透的眼,沉默須臾,才淡淡道:「不,只是寂寞。」
冷厲的男人少有抒情之語,更遑論如此直接的剖白。聽不出這是在安慰他還是打碎他微薄的寄望,天涯一時訝然,揚起的視線與對方沉如夜色的眼眸交會,一瞬之間似乎明白了一些什麼,卻更為混亂。強壓下了令他無所適從的複雜情緒,他眸光暗下,不願再探究下去。而赫連覆雨偶然流露出的一點倦色也收起了,恢復平時那樣莫測高深的冰冷。
不過短短幾句話,卻各藏隱意,交換的情緒已經太多,超過了彼此願意透露及理解的底限。
很多東西隨著物換星移而生變,但還有更多東西,就是時間的風沙,都極難將之侵蝕出棱角。
不過十三輪花開花謝。
曾經狼狽又膽小、絲毫不起眼的孩子不知不覺間已出落為了個挺拔清冽、一劍足以挑四方的冷煞青年。而當年踏著一地鮮血、盛氣凌人的邪魅少年,曾幾何時,被一個殘酷邪肆的男人取代,成了翻手為雲覆手為雨、權傾江湖的霸主。彼此的生命軌跡在某一個時刻交疊,也許在初遇那一刻,誰也沒料到會以這種方式纏繞至今,再難回頭。
森冷的青年及陰沉的男人皆不再出聲,但在煙花微弱的餘光剪影中,有一個剎那,明明踩在同一片屋瓦上,近在咫尺,卻像是相隔迢迢,極為熟悉而無比陌生。
世間千般萬般情……
──千般萬般皆寂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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