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坡的最頂端,只有一棵異常醒目的柳樹。

  這棵柳樹尺寸起碼比同類要大上十倍,巨大的樹幹足以讓二十名壯漢環繞一圈還有餘地;下彎的濃密枝葉猶如一襲幽密的斗篷,將大半石坡遮蔽在陰影之下。可此刻,這株看上少說沒有千年也有百年的神木卻搖搖欲墜地顫抖著,同時大量的嗆鼻濃煙不斷自樹洞口冒出,看似隨時都有可能崩塌。
  
  南宮絕羽的腳步卻連停頓一下也沒有,直接踏入灰黑的煙霧之中。他嫌惡地撩襬跨過了幾隻逃跑不及、被三昧火活活燒乾元神而死的狐妖屍體,在妖氣瀰漫的洞窟中凝神傾聽。正如御術師一族各有各的天賦,他天生對陣法和結界有著超乎尋常的敏銳感應,不過半晌,便知道了陣法的所在。
  
  中空的樹幹中,空間彷彿被扭曲,顯現出了和外觀容積不相襯的、向四面八方延伸的陰暗隧道。因為剛才的衝擊,隧道已出現深深的裂痕,碎裂的小石塊不住滑落,啪嗒啪嗒落在他腳旁。知道這異形的空間是狐王的法力所創,狐王一死,隨時都有可能坍塌,他加快了腳步,朝隧道盡頭走去。
  
  隧道盡頭,是一個不透光的石室。也許本來是個密室,但是在方才那場惡戰中,原先堅固的石門傾塌一邊,露出了個巨大的裂口。
  
  幽暗的石室裡,一個嬌小的身影跪坐在牆邊,雙手彷彿被兩道隱形的絲線綑綁,高舉在兩側,小小的頭顱垂落在胸口,墨黑的長髮披洩偎地。身上的衣裳殘破如飄絮,垂下的手指好小好細,蒼白的好似從來沒有曬過陽光,泛著青青的寒氣。
  
  一個好瘦好小的孩子。
  
  沒料到會是這種情景,南宮絕羽劍眉一皺。
  雖然眼前的人影嗅不出多少妖氣,但同樣沒有半點人氣,他可以肯定也是隻妖物。
  只是,這個困住他的陣法,卻不是人力所為。
  別說陣形他從未看過,甚至陣法本身,就透著一絲絲邪魅的妖氣。
  
  為什麼,一隻小妖,會給囚禁在妖物所設的陣法裡面?
  
  彷彿感應到了他的出現,小小的人兒虛弱的抬起頭來。飛瀑長髮遮住了大半容顏,但是在那蒼白得近乎透明的臉上,他看到了,一隻泛著青綠色的,形狀美好的眼睛。
  
  一隻清冷而孤寂的眼睛。
  
  ──只有萬念俱灰的人,才會有那樣死寂的眼神。
  
  不過淡淡的一眼,撐起的頭隨即落下,彷彿這個動作已消耗了他剩餘的所有力氣。
  
  至今南宮絕羽仍然不清楚自己當下為什麼會有那麼一剎的悸動⋯⋯
  
  ──或許是因為,那虛弱而平靜的眼神,有些觸動了他的心事,就連一向冷如冰潭的心房都有那麼些許的融解⋯⋯

  
  頭頂的石穴發出警告的隆隆聲,彷彿下一秒就要崩陷。細土唰唰落下,雨點般打在小人兒的髮上和白色衣袍上,染上一層淡淡的沙黃。
  
  沒有時間讓他恍神了。
  
  總之,他當下無暇思考,便做了一件事。
  一件改變了兩人未來,也可能讓他後悔終生的事。

  ──他破解了陣法,救出了那隻本該隨著同族步上黃泉的孩子。
  
  其實他大可以出手輕鬆取了這隻小妖的性命,可不知為什麼,在那刻不容緩的瞬間,他的直覺反應卻是帶他走,而不是殺了他。
  
  他一揮右手,一道冰藍色的淡芒如劍芒般朝那孩子飛射而去,卻沒有砸中目標,在對方跟前兩吋的地方硬生生地停住,閃爍了兩秒,便忽然逆轉了方向,直接朝地下射去,竄入土中失去了蹤影。彷彿開啟了開關一樣,幾束細微的暈藍光芒在地上交錯排列,一張巨大的網瞬間現形。那孩子正跪坐在藍網正中央,像一隻纏在蛛網裡的殘蝶,他的雙手被兩道藍絲吊起,脖子和雙腿也被幽亮的藍絲拴在陣法上,動彈不得,只有破碎的素白衣襬在空氣的波動下輕輕擺動著。
  
  但同一時刻,石穴發出沈悶的撞擊聲,更多碎屑夾雜著石塊開始墜落。
  
  沒有閒暇容他研究解陣的正確方式,他一陣風似的掠進陣法之中,靠著自身的修為以真氣弄斷了纏在孩子四肢及頸上的藍絲、對方立即搭軟,軟綿綿的落入他臂彎中。這樣強行毀壞陣法讓他自己也承受了相當程度的反作用力,但比起這個,不斷砸落在他身上的石塊還要更讓他在意。
  
  反手撈住那細小的腰,南宮絕羽空下的一手在空中迅速畫出半個淺金色的光球,在開始變形壓縮的空間硬生生炸開一個洞,帶著那有著青綠色眼睛的小小人兒,趕在最後一秒逃出了被壓死在異界的命運。
  
  ****
  
  青嵐和玄硯原本坐在坡下的巨石上等著他,但在柳樹倒塌後都站了起來。看見南宮絕羽的身影在滾滾塵沙中浮現,青嵐也顧不得傷,一把跳了起來:「宮主!你⋯⋯你解開了?」
  
  南宮絕羽沒有理他,只是自顧自拍掉了身上濺上的土灰,順便拽了拽剛剛順手救出來的那隻小妖,將他推出了自己懷裡。
  
  大概是給囚禁太久了,那孩子雙腿有些發軟,身子微微打著顫,不過仍是硬撐著身子,勉強站定。
  
  他尾端帶點弧度的長髮流瀉在身後,黑得像是磨了整夜的墨;青綠色的眼眸半瞇,似乎很不適應室外明亮的光線。陽光照耀下,蒼白得近乎透明的稚嫩臉龐隱隱閃著微光,蹙起的修眉、挺直的鼻樑、以及緊抿的粉嫩嘴唇,勾勒出一幅細膩的圖畫。
  
  好一張漂亮的臉孔。
  
  只是那張臉孔不再是先前漠然的模樣,對著三個陌生的年輕男人,明顯的寫滿了惶惑和防備。
  嗅出了異於同族的氣息,孩子不安而反感的別過頭,將精緻的小臉藏在長髮的陰影下,不願再面對他。
  
  這等態度,可是面對救命恩人應有的表現?
  南宮絕羽有些不快,他下意識伸出手,以修長的指,攫住那小巧削瘦的下顎,逼迫他轉回頭。
  
  他還來不及使上力,右手立刻一陣劇痛。
  
  那孩子竟一口咬住了他的手,正如一隻受困而絕望的小獸,就算是被他銳利的目光掃過,仍是不肯鬆口,只是瞪著那對清澈如綠玉的雙眼,不甘示弱的仰頭和他對望。
  
  ──好大膽子,竟敢咬他!?
  
  南宮絕羽吃痛,惱怒地蹙起了修眉,一把甩開少年了緊咬著他手的牙,反手直接給了他一個耳光。
  
  沒料到他會反擊,少年被他打得一陣踉蹌,差點沒摔倒,右頰登時腫起,隱隱泛出青紫色的淤痕。儘管他努力擺出桀驁不馴的姿態,終究只不過是個孩子,兩潭翠綠湖水般的眼中藏不住無助的神色。咬住唇,兩滴淚無聲的自他眼中滑落,因為疼痛,也因為屈辱,但更多的是驚慌及委屈。
  
  南宮絕羽終究不是個鐵石心腸的人,對方這麼個狼狽的模樣,又是個漂亮的孩子,看了多少有一絲絲心軟。他不自覺的伸出手,再次托起那張單薄的小臉,以指輕輕的揉了揉紅腫了的左頰。
  
  對方的目光先是錯愕,接著是抗拒,似乎很想要再對他不請自來的大手咬上一口,但是左頰還火辣辣的疼著,讓他不敢輕舉妄動,墨痕般的兩道眉頭鎖得更緊,纖瘦的身子微微發著抖,卻沒有再掙扎。
  
  滿意於他的識時務,南宮絕羽淡淡開口詢問:「你叫什麼名字?」
  
  少年卻抿著唇,一聲不吭。
  
  「啞巴嗎?」他冷冷問,攫住對方下顎的修長手指倏然收緊。少年臉上掠過痛苦的神色,但,不說就是不說。
  
  好倔強。他心底一惱,正想要再次揚起手,對方卻一陣顫抖,同時吐出一口長氣,幻化回了獸形,啪答落在地上。
  
  他身體很虛弱,全靠一口氣撐著,經南宮絕羽這樣折騰,為數不多的真氣散盡,立即打回了原形。
  
  「哦,是隻小狐狸。怪不得。」南宮絕羽掃了他一眼,又看了看自己右手。側邊上,整齊印著四隻青紫色的牙印子。別說,牙還真利⋯⋯
  
  孩子原本站著的地方,此刻伏著一隻瘦小的白狐,通體玉雪瑩亮的白毛,只有耳朵尖鑲著細細一圈墨黑的邊,一對水光潤澤的眼睛透著點青綠色,正滿帶懼色地仰望著他。這麼小小軟軟的一團白毛,若不是隻妖,不論是誰看了都會心生憐愛的⋯⋯
  
  ──若不是隻妖。
  
  他的現形,讓平靜下來並恢復理智的南宮絕羽忽然驚覺他的身份並不妥當。
  並且開始質疑自己剛才為什麼要冒著風險,破陣將他救了出來。
  
  他活到二十一歲,殺過的妖物不計其數,救妖還是破天荒頭一遭。而出現在他面前的妖物,到頭來都逃不過一死,他何必多此一舉,自攬麻煩上身?
  
  ⋯⋯
  
  ⋯⋯
  
  
  可想歸想,他最終還是沒有動手。
  
  這是救了這小狐狸之後的第二個錯誤。
  
  然後⋯⋯他接著犯了一個更嚴重的錯誤。
  
  
  ──他把這隻氣息懨懨的小白狐帶回了無弦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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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練瀲 發表在 痞客邦 留言(0) 人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