把狐狸帶回無弦宮,是青嵐的意思。
  
  他當時心裡打算的是封印住這隻小妖的靈力,然後放生任其自生自滅,只是還來不及付諸行動,心軟的青嵐已經蹭上前來求情。
  
  一向對自己服從有加的青嵐不知為何吃了秤砣鐵了心,硬是不肯讓他動手。青嵐情感充沛,老愛撿小貓小狗回宮,這毛病他早就知道,受到阻撓也不意外,讓他氣噎的是連堪稱理智冷靜的玄硯都臨陣倒戈,和青嵐站在同一條船上,雙雙回護起那隻素昧平生的小狐狸。
  
  僵持了半天,他難得的讓步了。

  一方面是拗不過兩個心腹異口同聲的哀求,另一方面,已收起兵刃的他當下動手的慾望並不強烈。再說,這隻幼妖無助驚惶的眼神,讓他有些狠不下心,毀了他。
  
  最後在他的默許之下,母性氾濫的青嵐抱起了那隻小白狐,回了無弦宮。
  
  
  *t**
  
  
  一開始所有人都以為那隻狐狸真的是個啞巴。
  
  很漂亮的孩子,只是永遠抿著小嘴,防備的瞪著那雙新生嫩葉般透綠色的眼,冷漠地面對身旁的人事物。彷彿有意和人類有所區別,大半時候,他寧可化回狐形,也不肯變作人身。而青嵐也真的把他當成一隻年幼失怙的小獸,餐餐拿蔬果餵他,甚至替他找來了個金絲大籠,裡頭鋪上了軟墊,萬般珍惜的把他養在無弦宮的後廳。
  
  面對這荒唐又有些有趣的行徑,南宮絕羽只是冷眼旁觀,暗中打算著等青嵐興頭稍過,再想辦法處理掉那隻狐狸。畢竟這裡是無弦宮,長久養著一隻狐妖,怎麼說也不對勁。
  
  他確實不怎麼想取這隻小妖的性命,可情緒不能取代理智,他不似青嵐那樣感情用事,該動手的話,他自信不會有半刻猶豫。
  
  而他也的確如願的動手了,機會還是那隻狐狸自己給的。
  
  他才不過離宮半天,前腳剛步出宮門,那隻狐狸立即跟著惹出事端,先是咬傷了幾個有事上無弦宮相求的普通百姓,接著掙脫了金籠闖入藥房,毀了至少三石的珍稀藥材。
  
  南宮絕羽踏回家門,正好對上一片狼藉的畫面,而那個已經被玄硯制服的罪魁禍首,卻一臉執拗,戒慎而挑釁的對自己怒目相視。
  
  連開口都沒有,南宮絕羽怒極反笑,衣袖一揮,三道符紙應聲飛出,化作長索,直接纏上對方瘦弱的上身,密匝匝的綑了個結實。
  
  ──不說其他,光是傷人這個事實,就足夠理由讓他將這隻妖物當場格殺。
  
  面對綑住自己、並隱隱閃爍著危險白芒的符紙,青綠色的眼底流露出明顯的懼色,抬頭看著他的目光有些倉惶,但是,沒有半點悔意。
  
  ──簡直是找死。
  
  他沒有遲疑,微張的五指拈出指訣,一翻一轉,三道拉長的符紙竄出烈焰,形成了個縛妖陣,瘦小的身影立刻融在火燄之中。那孩子卻也倔強,就算疼得渾身發抖,連唇都咬出了血,也不肯發出半點聲音,只有蹙緊的眉和冷汗淋漓的額洩露了他有多麼的難受。可他的身體實在太虛弱,不出幾秒,他已經承受不住的跪倒在地上,瞳孔因劇烈的疼痛而放大,十隻細瘦的指在青石地板上劃出淺淺的抓痕。
  
  南宮絕羽以為他快要繃到極限,沒想到一股淡淡的青芒自對方發白的指尖流瀉,接著像是流動的液體一般,順著他的雙手逆流而上,溫柔的包覆住了他身上焚燒著他妖體的烈焰。原本扭曲的面孔稍稍舒展,似乎獲得了莫大的喘息機會。
  
  這讓南宮絕羽有些訝異,走神了片刻,操縱著的陣法也隨著減弱了幾分。
  
  這隻小妖的功力和體力有多弱,這一個多月下來他已經摸得一清二楚⋯⋯根本和甫出世的幼妖没兩樣,斷斷不可能有能力和他的縛妖陣抗衡⋯⋯ 但,現在抵制著火燄的青芒,該做何解釋?
  
  出現得如此自然,彷彿純屬天生,不需半點意志操控⋯⋯
  
  ──這是他第一次意識到墨邪看似孱弱的身子裡,蘊藏著難以解釋的潛力。
  
  可當時他沒有時間細想,要不,事情的發展也許會很不一樣。
  
  那股莫名出現的青芒忽然消失,而跪在地上的孩子咯出一大口血,晃了兩晃,再也支撐不住,身形一縮,變回了狐身。
  
  半閉上了眼,他連掙扎都沒了力氣,只是虛軟的耷拉在地上,蓬鬆的尾巴捲了起來,顯然在忍耐無法控制的痛苦。他的皮毛有多處焦痕,符紙綑綁處印著幾道深淺不一的傷口,但是最觸目驚心的,是他雪白前胸上,那一片淒豔的猩紅。
  
  南宮絕羽斂下眼,神情恢復了一貫的冷漠。
  
  他走到他身邊屈膝蹲跪下來,伸出了右掌,指尖已經泛出了帶著濃烈殺氣的淡淡藍光,只要簡單的一個動作,就可以替對方解決痛苦,也截斷一切麻煩的根源。
  
  而他盤算這一刻的來臨,也有一陣子了。
  
  可他的決心,卻突然的崩潰瓦解。
  
  因為那隻奄奄一息的小狐狸突然一抖,幻回了人形。
  
  在他驚愕的目光中,細瘦的手臂緩緩抬起,吃力的朝他伸來,乞憐似的揪住了他的衣袖。
  
  這樣明擺著的求饒,反而讓南宮絕羽有些不知該如何反應。
  
  ──他遇過無數妖物,不論大小強弱,充其量也只會逃跑;一旦逼至死角,就算自知不敵,也會搏命相抗,別說求饒,哪怕連示弱都不曾有過。
  
  ──而現在,對方頂著個孩子的樣貌向自己哀求,哪怕他對妖物再冷酷無情,也不免有一絲絲的動搖。
  
  但也僅有一絲絲。
  
  他不是個拖泥帶水的人,驚詫也不過是一瞬的事,隨即理清了理智,再次揚起手,打算快刀斬亂麻的了結這件事。可他正要揮下,卻又再次錯愕地的停在了半空中。
  
  對方脫力的手仍死死拉著他,染著血的唇微啟,撐著為數不多的一口氣, 朝著他的靴尖,第一次開口說話。
  
  「我不要⋯⋯」
  
  他的聲音好細好細,氣弱游絲,幾乎像是在祈求。
  
  「被關籠⋯⋯」
  
  委屈的眼淚自他眼角滑落,一滴一滴落在地氈上,暈出了一小片水花。
  
  
  「⋯⋯」

  南宮絕怔然,滿腔殺機頓時熄滅。一時之間,只覺得有些可笑,同時也有些可憐。
  
  ──這個孩子以為,他不過是在懲罰他的闖禍。
  
  即使瀕臨死亡邊緣,他卻仍然不理解自己動手的原因。甚至,似乎連自己存心將他除去的心思都沒有察覺。
  
  這孩子⋯⋯;表面上如此警戒,心底卻完全不設防的麼⋯⋯
   他難道不知道,他是真的會殺了他,隨手取了他的性命,甚至不須要任何理由?
  
  他沒見過這麼單純的妖,單純得像一張新生的白紙,讓他實在狠不下心。
  
  眼底的寒氣稍稍消退,南宮絕羽無聲的嘆了一口氣,掌心的藍氣散盡,隨手一揮,將他打回了狐形,然後一把拎起了陷入昏迷狀態的狐狸,沈默的起身。
  
  
  他一時的遲疑,卻是一連串錯誤的開端。
  
  而其中最致命的錯誤,就是把這隻重傷的狐狸帶回了自己的臥房,替他療傷。
 
 
  他是真的很後悔⋯⋯
  
  因為也不知道他的床是不是有什麼特別的吸引力,不過擺在床上養了幾天傷,這隻忽然願意開口說話的狐狸就再也不肯離開了,堅決在他房內定居落戶,並像破殼的雛鳧一般,莫名其妙的對他依戀了起來。
  
  ──有別於一般妖物,這孩子完全不怕他身上對於妖族而言過度強烈的敵對氣息⋯⋯似乎天真的以為,救了他兩回的自己不會真的傷害他⋯⋯
  
  拉鋸了一陣,南宮絕羽耐性耗盡,也由著他了。
  
  反正床很大⋯⋯ 他也不是個那麼執著於瑣事的人。
  
  ⋯⋯比較讓他難以忍受的,是這孩子老愛蹭著他睡。
  
  陰著臉,他想要把他揪著自己衣服的小手扯開,但是對方臉上安逸的表情,讓他猶豫了。不再是蹙著眉、抿著唇、像是永遠做著惡夢的困擾模樣。
  
  最後,他還是放棄了⋯⋯
  
  反正不過是個弱質纖纖的孩子⋯⋯ 沒什麼大不了的⋯⋯
  
  ⋯⋯
  
  ⋯⋯
  
  
  只是,世事往往不盡人願。很快的,事情開始錯了譜,走了調。
  
  ⋯⋯
  
  ⋯⋯
  
  漂亮如畫的小臉雲煙般迅速消散,接著再度凝聚,勾勒出了一具修長纖細的身軀,以及一張極盡清雅俊秀的臉孔。
  
  清澈如玉的雙眼激動而哀傷,長長的睫毛上猶然掛著淚珠,慘白的面頰上卻留著他將他揮開時落下的掌印⋯⋯說不出的狼狽與憔悴。
  
  但是並沒有後退。
  
  失去血色的唇顫抖著,試探地覆上他因過度震驚而冰冷的雙唇,以一種固執卻又笨拙的方式,努力的挑逗著⋯⋯
  
  
  然後,一切全亂了。
  
  
  ****
  
  
  南宮絕羽忽然收起了五指,腦海中掠過的影像隨著掌中飄盪的藍煙瞬息幻滅,四散在黑暗裡。
  
  暗淡的月光仍然平靜的灑落在院內,竹葉風聲仍舊,玉盤兀自閃爍著瑩潤的色澤,所有的畫面,不過是幾段回憶的殘片。
  
  幽沈的眼底躍出幾點微光,卻迅速墜回黑淵深處。
  
  目光落在右手背上清晰可見的疤痕,他寒冷的面容陰了幾分。
  
  那是四年前,在他絞了墨邪十指後,墨邪咬的。

   幾乎穿孔的傷,不須要言語,他也感覺得到那股幾近發狂的怒意及恨意。
  

  ──當時就該死去的人,為什麼偏偏又活了下來?
  
  一個早該在十一年前,適時地和族人同歸於盡的人,本就不該存在於世。
  
  為什麼不肯撒手,非得這麼堅持,繼續走完這段注定禍害凡間,並不得善終的人生?
  
  
  立場已經很明白了──墨邪既然選擇成了狐王,挑起了亂世的天命,便命定了和他處在對立的一方。
  
  而若是真走上了這沒有回頭路的一途⋯⋯他很早以前便立過誓,他會親手殺了這隻他姑息養出的妖孽。
  
  
  在玉盤裡,他只看到了一個畫面。
  
  
  墨邪站在一個巨大的洞窟裡,四周岩壁結滿冰霜,上方垂掛著一條條尖銳的冰柱,正隨著一股彷彿自地底湧出,足以扭曲整片空間的力量搖搖欲墜的擺盪著。洞窟裡,卻不是一片白茫晶瑩──而是一片刺眼悽楚的紅:火光、法術產生的眩目光芒,以及⋯⋯滿地豔紅的鮮血。
  
  他在笑,笑得很歡暢,碧綠的眼底卻是實質的殺機,以及憤世嫉俗的恨意。
  
  他半舉著的右手上,穿著一具早已氣絕的屍體,不斷湧出的鮮血染紅了他白色的衣袍,絕美的容貌映著月輝,長髮凌亂的飛揚著,卻是說不出的魔魅冷酷。
  

  那具屍體是個女人。
  
  一個南宮絕羽認識的女人。
  
  
  懸夜莊莊主,上官韻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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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練瀲 發表在 痞客邦 留言(0) 人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