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煙花。

  閃爍的金光尚未落盡,只聽咻一聲刺耳的破風聲,又是一枚煙花射向空中,發出了震耳的爆裂聲,接著蓬地炸了開來,洋溢著喜氣的紅光迅即映上窗台,將房內物品都畫上一層幻麗的光彩。

  瞬也不瞬地望向光影閃動著的窗口,赫連覆雨坐直了身子,這個完全不在他預想之中的意外讓一向冷靜警覺的男人面色一沉,彈指間懷疑是否敵襲,卻又察覺不到動亂或危險。心念一轉,這才想起北方某些地方在處暑前後有著祭天酬神、祈求秋收順遂的習俗,有時甚至比春節更要隆重,算來日子接近,竟是湊巧撞上了鎮民一年一度的慶典。

  「呵。」略卸下心防,赫連覆雨也有些為自己的多疑猜忌莞爾,自嘲似的一聲喟笑。思緒被打斷,他多少也有些累,乾脆推開了筆墨地圖,隨手揮滅了燭光,在黑暗的室內起身緩步踱至了窗邊,挑起下顎,凝眸望著漫天紛飛的星火。

  他不是個喜歡過節的人,冷情理性的男人從不花費心思在祈福祝禱上,更不信鬼神之論,祭典對他而言並無任何意義。但除卻這些穿鑿附會的形式,單就煙花本身,不可否認是美麗的。

  因為是煙花,所以美麗。因為美麗,所以欣賞。
  
  佇立在窗前,站在二樓可以清楚看見鎮上簡陋的廣場上架起了幾串火樹銀花,四處擠滿了歡欣鼓舞的人潮。地處偏荒的小鎮比不得關內慶典隆重盛大,卻也算是難得的熱鬧場面了。在劃過天際的咻咻風聲及隨風送來的輕微喧譁聲中,男人五官深邃的陰暗臉孔在閃爍的火光照耀下浮掠過了五顏六色的光彩,像是染上了幾分浮動在空氣中的歡愉氛圍,素來冷竣的面容都有幾分鬆懈緩和。

  他並不熱衷於慶典,可雖然不會主動迎合,卻也不至於厭惡。而這樣靜靜在暗處向外望著,隔著一扇窗欞,卻似隔著薄薄一層簾霧般恍惚而迷幻,明亮暈然的光影及燈火似乎觸動了一些模糊的情感,彷彿可望而不可觸及的另一個世界。然而也無所謂觸及。即使只是遠遠看著,孤身一人站在高處、融在了黑暗中的男人依然難得地感到一絲罕有的恬淡寧靜。

  獨自閒適而清冷地品嘗著夜色,赫連覆雨倚在窗畔,遺世而獨立般靜看著夜空中一朶一朶盛放的煙花,眉頭忽然一挑。雖然並不費神留意,他清楚聽見了窗外飄來的聲響中,多出了一個極輕極輕的腳步聲,在他房間上方的屋頂一竄而過。

  敏銳地瞇起了狹長鋒利的眼,赫連覆雨倏然收起漫遊的心思,側耳細聽,察覺來人並未離開,仍舊在屋樑上徘徊。波瀾不起的眼底閃過一道暗芒,他長指輕搭上窗欞,動作彷若想要探頭張望一樣從容不迫,彈指間人卻已無聲無息拔地而起,矯捷躍出窗口,貼著樓牆,如同展翅的鵬鳥,輕盈而迅疾地飛掠上了屋頂。
  
  
  天涯是被人聲給吵醒的。

  練武之人耳力極佳,透過微風送入窗口的人聲笑語很輕,但這樣反常的喧鬧聲卻讓沉沉睡了一個下午的他睜開了眼,陡然清醒,伏在床榻上凝神細聽著。

  咻──突如其來的刺耳的破風聲劃過天際,緊接著是一聲響亮的爆炸聲。他的所在的房間位於別院最偏僻的一隅,窗口背向街道,一片陰暗中只看到磚牆被一種近似火光的微弱光影照亮,但很快便滅去。

  未知的奇怪情況讓他戒心大起,一個翻身自床上躍下,蹬上靴子撈起身旁的長劍,立即敏捷地破窗而出,一個提氣,縱身幾步躍上了樓頭。

  他並沒有多想,只是尋著騷動的源頭奔去,直至屋脊的底端,這才嘎然止步。

  眼前驀地開出了一朵巨大的金黃花朶,像團熾烈燃燒的火球,瞬間照亮了晦暗空曠的夜色。飄落的金雨像是近在眼前那樣伸手就可觸碰,卻又隔著一段茫茫渺渺的距離,簌簌地自顧落下,飄拂的金屑一點兒也沾不上他的衣襟,很快便融化在黑暗中消逝無蹤。

  睜著眼,天涯孤身立在長長屋脊盡處,一時之間竟些微愣住。待一瞬後回過神來,緊接而來的兩枚煙花已衝入雲霄,再次綻出絢麗的光彩。

  這是他第一次如此接近地看過煙花。手搭在劍柄上,他微微仰著頭,有些震懾於眩目的火光之中,胸口一時被湧上的情緒堵滿,緩緩跳動著的心臟,都被那劇烈的爆炸聲震得嗡嗡發疼。

  他自認不算是多愁善感的人,長年在嚴酷險惡的環境中打滾也磨練出了一層堅硬的外殼,必要時也能當機立斷、心狠手辣——黑白兩道都聞風喪膽的刺客,絕非浪得虛名。然而對於生命中一閃而逝的吉光片羽,或許是因為難能可貴,他感觸一向比常人更要來得敏銳,也更加在意珍惜。

  例如長河落日的餘暉、峭壁東昇的朝陽、黃土大漠蘆花般飛散的霜雪、浩瀚海洋上粼粼的月波。亦或如清晨醒來的第一口沁涼空氣、初春新發嫩葉上懸掛著的透明露珠、隆冬屋簷下成排的晶瑩冰尖⋯⋯或壯麗或微小,那樣霎那光華的景色與生機,讓人情不自禁感到無比折服與渺小,忘乎其他。

  看著眼前五光十色人聲鼎沸的畫面,泛黃記憶中不復存在的影像,突然在這一剎無比鮮明地成形重疊,悄然無聲地轉動起來。一絲懵懂而哀傷的情緒油然而生,在那漫天開謝的煙花中,天涯恍然在屋簷一角坐下,背靠著高高聳起的屋脊,遙望著不遠處熊熊燃燒著的祭火,以及歡笑流動著的人潮。

  夜色如簾,夜風如刃,劃開了近在咫尺,卻遠在天涯的兩個世界。

  小小的一方廣場,男女老少手拉著手,樸實的臉上掛著真誠愉悅的笑靨,親密地和自己心愛的人相依相扶。在這窮鄉僻壤的地方生活不易,人人面容或多或少都有著風霜的痕跡,就連喜悅都顯得誠摯而卑微,底層的庶民百姓無甚智識能力,只能敬天畏神任人宰割。然而在這闔家團圓歡慶的一刻,所有人世間的憂愁苦難與病痛好似都消失在了單純的美好之中,讓站在高處的他有些惘然。

  如此簡單得彷彿天經地義的快樂與情感,於他而言從來可望,而不可得。

  一個紮著小辮子、穿著粗布大花衣褲、年約四、五歲的小孩兒拿著波浪鼓,與小夥伴們追逐著,不小心絆了一跤跌倒在地,頓時放聲哭了起來。

  聽著那樣稚嫩的哭聲,天涯手不禁一顫,頓時有種忘乎所以的衝動,想跳下樓去扶起那孩子──但還來不及細想,一個少婦已將孩子抱起,柔聲哄著向街口走去。

  天涯淡淡望著遠去的背影,如若初醒,但偶一回眼,卻是一名少女的側臉,輪廓依稀幾分相似⋯⋯可再定神,卻又不是壓在心底、懸懸念念揮之不散的那張臉孔。

  ⋯⋯

  唇角彎出一抹諷刺的弧度,他清冽狹長的雙眼微微凝縮,看著少女的手被一個頭纏長巾的青年牽起,兩張未經世事的臉龐偎在一塊兒相視一笑,興高彩烈地走入廣場消失在人群裡……最後無聲嘆了一口氣,不經意地寥然撫了撫腰側長劍,抬頭望著天上爭相綻放的煙花。光彩繽紛,轉瞬洗盡鉛華,縷縷煙硝、幻若畫樓風。
  
  煙花寂寞。

  人比煙花更寂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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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練瀲 發表在 痞客邦 留言(0) 人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