踏著晨曦薄霧,天涯悄無聲息地攀上城牆,落在了石磚地面上,抄近路掠回暫住的廂房。他自忖神不知鬼不覺,就連影衛都沒驚動,但才轉過迴廊,就被一道低沉冰冷的聲音喚住:「跑哪裡去了?」

  天涯僵在原處,謹慎而輕緩地轉向對方。旋眸抬眼間,一瞬的倉皇已掩飾在一貫淡漠的面容下,安靜得好似未有波瀾。

  曙色晦暗的迴廊裡,赫連覆雨身後的廳門已敞開,男人頎長傲岸的身影幾乎遮住了所有光源,他裝束齊整,顯然已梳洗完畢,一身墨黑的服飾彷彿夜色的延續,將陰影無端自他跟前蔓延至廊外。天色還未至五更,四下仍是一片朦朧,只有遠處山巒透出了一絲藍紫色的薄暈,稀微的霧氣飽含水氣,令兩人的身影都有些不清晰。

  赫連覆雨作息時間不算固定,卻十分嚴謹,從來只有更早沒有最早,這點習慣天涯很清楚,是以在這時分遇上對方並不算訝異。只是他忘了,此處不若風雨占地閣遼闊、兩人居處相隔迢迢,暫居的屋室充其量也不過幾道走廊之遙,以赫連覆雨之敏銳,不光是聽見自己歸來的動靜,恐怕早已察覺他徹夜未歸。

  「閣主。」天涯微斂目光,輕喚一聲,當作是道早。

  「一整夜不見人,跑哪裡去了?」不理會他若無其事的馴順姿態,赫連覆雨又問了一遍,敏銳如鷹隼的長眼有幾分審視的意味,語帶質詢,卻不怎麼嚴厲,平靜得聽不出情緒來,只是例行公事似的索取一個答覆。

  天涯避實就虛,簡短低聲道:「城裡太悶,出去走走。」

  這句話有說直如沒說。赫連覆雨掃了他略顯疲倦的蒼白臉色一眼,淡淡道:「你精神體力倒好,連日奔波竟然不必休息,連飯都不用吃,還有興致在林子裡走一夜。」

  天涯給噎得無法接腔,索性不作聲,長睫掩飾性地垂下,以無聲回應對方的嘲諷。

  他的不坦白令男人漆黑的瞳眸陰了陰。天涯是個承受力極強的人,雖然身形並不特別健壯,卻有著異於常人的堅韌意志,極難自他身上察覺乏意。能夠這樣輕易地被看穿疲態,代表他是真的累了,這一點,對他性格及體能極限瞭若指掌的赫連覆雨極為清楚。

  自從碧梧山會合以來,天涯就若有似無地在閃避他,對靈山一行與飛雪宮分舵的布置描述雖然詳實,精明如赫連覆雨不會聽不出前前後後有幾處含混草率之處。青年有事瞞著他,不快之餘既沒察覺其他異狀,他也不想追根究底,對於這一連串反常的舉止他要的只是一個說得過去的解釋──甚至一個不要太離譜的藉口都好。

  可是不,天涯連一個像樣的理由都答不上。寧可強忍,也不肯開口。

  「原本打算在城裡盤桓一日,可既然你不累,也就没必要了。」

  赫連覆雨悠然輕笑,不再理會他,轉身步向前庭:「傳令下去,半個時辰後動身。」

  直至他逆風飄飛的玄黑寬袖消失在晨曦之中,緊繃著的天涯才吐出一口長氣,伸手按住隱隱發疼的太陽穴。

  他聽得出男人這是變相地懲罰著他的不吭聲。為了趕上赫連覆雨碧梧山的一會,他在奪馬離開夜半彎後夜以繼日奔馳了整整兩天,直至馬匹口吐白沫倒下,這才勉強在時限內出現,而在那之前之後也不曾真正休息過。連日的惡戰與突發事件,無論他身心再怎麼強韌都有些不堪負荷。

  然而就像一張網,一個結接著另一個結,他隱瞞了第一件事情就不得不接著隱瞞第二件,如同一個謊言也只能以更多謊言來圓。

  這些事牽連太深太廣,既然打定了主意隱瞞,他就沒有討價還價的餘地,也無從辯解,只能埋在心裡不可告人。

  無聲嘆了口氣,天涯安慰自己,他與夜半彎天各一方,此生再難相見,只要忍過當下,一切都就船過水無痕,什麼也不曾發生過。


    

  碧梧山坐落在西北方、飛雪宮與過去赤練門毗鄰的邊境地帶,離位在天原的風雨閣有段不算短的距離,就是騎乘上等駿馬不分晝夜地趕路,最快也得幾個日夜才能到達目的地。

  也好在路途頗遠,所以路途上都有固定落腳與補充物資的城鎮或是據點,且由於必須行經一座人煙罕至的廣袤密林,回程第一日非得在一座離碧梧山並不算太遠的小鎮停歇,以備次日的長途勞頓。

  赫連覆雨一行人等天未大亮便出發,正午前已抵達這座人口僅有幾百人的小鎮。

  雖然旅程並不長,但累得幾乎透頂的天涯實在禁不起大半日的顛簸勞頓,再也掩飾不住,疲倦之色盡現,全靠一股要強的脾氣撐住才不至於倒下。也幸好赫連覆雨心神似乎暫時不在他身上,抵達了風雨閣設在鎮上的別院之後便徑自回房,並未對他下達更多的指令,睜一隻眼閉一隻眼地,放他稍喘一口氣。

  天涯累得連午膳吃了些什麼都不記得,草率一番梳洗更衣,連滴著水的長髮都没力氣擦拭便虛脫地倒在偏房內滿布灰塵的床上沉沉睡去。

  他五感敏銳,又生性警戒,孤身在外時睡得極淺,只有回到風雨閣領地內,才能有片刻的鬆懈。

  待他再次睜開眼睛,已是夜幕低垂。


  北方寒冷,夏末時節已有幾分入秋的味道,晝短夜長,不到酉時天色開始轉暗。上房裡,赫連覆雨就著點亮的燭火,獨自坐在圓桌旁,長指無意識地在攤在桌上的江北地圖上輕輕敲了敲,比墨色還深的長眼映著躍動的火光,人卻動也不動,彷彿陷入了沉思。
  鋪平的寬大羊皮紙上畫滿了新舊交錯的筆跡,有幾個圈起的墨跡色澤鮮明,是新畫上去的記號。可此時那隻蘸滿硃砂的羊毫小楷卻擱在玉硯上,筆尖已經發僵,而玉硯中一片乾透的硃砂襯著碧綠的容器,殷紅似血,乍看之下竟有幾分觸目驚心。他這麼坐著顯然已有一段時間,垂落的目光在風雨閣與飛雪宮的領地之間來回巡梭,最後落在兩者之間,地圖上靈山的位置。

  長指在接近靈山的幾處地點輕輕游移,最後停在了劃分邊關疆土的百里城牆之上。

  劍眉微微蹙起,心思似穿透了眼前密密麻麻的地圖,赫連覆雨神色掠過一絲難以察覺的陰霾。慣於算計與權衡的男人不喜歡事物超出掌控的感覺,未知的蹊蹺也令他感到煩躁。殊不知,這世上最難琢磨的倒不是機關計謀,而是這樣毫無頭緒的疑心預感……沉吟半晌,他最終還是喚出了躲藏在廊外的影衛,命之召來一同隨行的四護法之一的黃離。

  相貌平凡單薄、一身淡色裝束的男子很快便出現在他跟前,恭謹地屈膝一行禮。

  「閣主有何吩咐?」

  淡淡看著眼前其貌不揚、卻十分機伶幹練的心腹,赫連覆雨眼神銳利,明確說出了指示:「替我走一趟靈山。別驚動任何人,我有些事,讓你去查。」

  黃離細長的眼睛透出一絲好奇,在聽了男人低聲的囑咐之後有些疑惑又驚訝地凝縮,但很快便恢復了坦然自若的模樣,點頭道:「屬下即刻啓程,必定小心行事,不負閣主所託。」

  「去罷。有什麼消息,以最快的速度送回給本座。」赫連覆雨一揚手,命他退下,話音略帶煩厭,有種心事重重的倦怠。

  黃離不再多言,識相地退出房間,提氣幾個起落便躍出了長廊,隱沒在黑暗之中。

  聽著黃離遠去的聲響,赫連覆雨視線再度回到了地圖上,冷沉的目光幽幽暗暗,心中疑慮稍稍壓下,雖平靜了許多,卻仍然如風草般飛轉不息。

  江湖詭譎,因緣變幻,時至今日錯綜複雜,他同時得盤算應付太多事情,必須想得更深更遠,幾乎成為他的本能。但這一次,他倒真的希望是自己太多心。

 

  身後突如其來一聲響亮的爆裂聲,他倏然回過頭,卻看見窗口一片光亮,高空中閃耀出了一蓬絢爛的光彩,金色的雨絲交錯,緩緩落下。

  湛藍色的夜空澄澈清明,襯得這一縷沖天而起的煙花,更是璀璨眩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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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練瀲 發表在 痞客邦 留言(0) 人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