淺淺的虹光自山頭另一邊斜射入雲層,將一碧如洗的天際染上一點胭脂般的色彩。
  
  踩著薄暮的餘暉,墨邪披著一襲白衣,安靜地越過略微結霜的草地,一步步朝矗立在山崖之間、深沈好似無底的巨大洞穴。漆黑的入口,青苔嶙峋的岩壁,在血色的陽光照射下看來,竟比夜晚看來還要陰森詭祕幾分。
  
  墨邪一路走到了洞門口,頓了頓,烏黑髮絲在風中繚繞飛揚著,襯得蒼白臉上一對碧綠的眼眸更加瑩瑩爍爍。
  
  面無表情地注視著眼前無盡的黑暗半晌,他垂落在身畔的右手微微揚起,四指併攏後轉了個淺淺的半弧。幾絲清淺的淡芒自他傾斜的指尖揮灑而出,水珠般滴落在地上,並迅速被吸入土壤中消失不見。
  
  淡色的唇動了動,無聲複誦著繁複的音韻。最後一個樂音般的音節融化在空氣中的那一刻,一簇青綠色的柔和火燄驀地自土中竄起,無聲地在風中飄揚翻滾著,並像有生命一樣,燎原般迅速沿著岩洞入口竄升,直到整個洞口都鑲上了一圈燃燒著的青綠色光芒,這才像瀑布一樣自上方流曳而下,拉下了一道閃爍著淺白金色碎光的簾幕。
  
  青綠色的瞳孔透亮清澈似兩點玻璃珠,反射著魔幻的光彩。
  
  輕輕深呼吸了一口氣,墨邪眉眼不抬,撩襬,輕巧跨入了那道法術織成的簾帳。
  
  青色的妖火溫柔地舔舐過他周身,卻沒有灼傷他分毫。等到他穿過後,除了身後火燄的微光以外,所有的光源已被拘在妖火之後,觸目所及,只有成片成片的黑暗。
  
  可這樣漆黑封閉的環境,卻莫名讓墨邪感到心安。
  
  他不想承認,但是下意識地,他想要避開他的族人們。
  
  ⋯⋯或者該說,惑顏的族人們。
  
  
  自從兩日前惑顏將述影驅逐出群後,群裡氣氛明顯僵硬冷卻了許多。很顯然的,大部份狐妖都是同情述影的,雖然真實情況沒有人清楚,但是極為團結的狐妖們並不會把錯歸在他們所景仰的惑顏身上,矛頭,仍是不約而同地指向他這個外人⋯⋯
  
  這個禍水⋯⋯
  
  唇角微微挑起,他的笑意諷刺中帶有幾許蒼涼。
  
  這些狐妖們私底下不知道是怎麼看待他的⋯⋯ 大概,就是一隻把惑顏迷得神魂顛倒、是非不分、俄頃間英明盡毀的美麗禍水罷⋯⋯
  
  雖然礙於惑顏的關係以及他身為狐王的身份,沒有狐妖敢露骨地表現出這樣的意思,但是敏感的墨邪仍是可以準確地自他們的神態表情間捕捉到這點微妙的反感情緒。
  
  即使向來沒有理會過外人看待他的眼光,可受到排斥和輕視,終究不是一件愉快的事。那樣帶有濃厚譴責意味的眼神,像針,扎在身上仍是無法避免地感到刺痛。
  
  他從來,就不屬於任何一個族群。
  
  人類當他是妖物,而妖物,也容不下他這隻妖氣太淡、特立獨行的妖。
  
  對於一個有特定實力的人來說,找不到歸屬感並不致命,更不可怕,但處在這種族意識強烈、階級劃分明確的世道,天地之飄渺、人情之悠悠,很是淒涼。長期游走在邊緣地帶,他早就習慣了自己孤身一個人,所謂孤單或寂寞,其實已經痲痹了,並沒有太大的感觸。直到他遇上了惑顏。
  
  惑顏是一團火,自身燃燒著一種與生俱來的吸引力,席捲著吞噬著周遭的一切,熾烈而蠻橫,獨斷卻溫柔。被包覆在惑顏這團火燄之中,他冰封了的一些天性這才漸漸甦醒,開始意識到自己的格格不入,以及他和惑顏之間看似近在咫尺,卻又恍若遠在天涯的距離。
  
  對於他獨來獨往的習性,惑顏可以包容他、任由他、憐惜他,但是生來是團體核心的惑顏,卻無法瞭解他。
  
  碧綠的眼底流露出一絲苦澀,他收起了笑意,邁開了步伐,緩步踱入了黑暗之中。
  
  ************
  
  洞穴深處,細微的夕照紅光透過岩上的縫隙射入,嵌在牆上的冰渣像水晶碎片般,在幽暗中閃耀出了幾點燦爛的光芒。
  
  這裡是幾日前他和惑顏獨處的洞窟,也是最初發現狐妖屍體的地點。
  
  ──他依然忘不了,那日出現在他寢室中的澄黃眼眸。
  
  世界上沒有那麼多的巧合,那雙躲在黑暗中窺探他的眼睛,和當日發生的命案絕對有不可分割的關連性。而不論對方是何方神聖、出現在此處的目的是什麼,他都有弄明白的必要。
  
  ⋯⋯為了自己,也為了惑顏。
  
  墨邪靜靜站在石穴中央,不知從何處吹入的陰風捲起了他細長的髮絲及飄飛的衣襬。他沒有移動,只是謹慎地嗅著風中混雜著不同氣味的氣息,感受著周遭空氣中最最輕微的波動。
  
  眉頭蹙了蹙,像是察覺了什麼,他平淡的神色忽然一凜,掠過了一點古怪。
  
  是氣味⋯⋯
  
  一種淡得幾乎融在風中,若不是他集中了全副心神,根本不會留意到的氣味。
  
  陌生、冰冷、穿透著一絲殺戮的血性⋯⋯ 即使只嗅過一次,身體卻本能地做出了反應,忍不住一陣輕微的顫慄。這世上能夠讓他感到不安的人並不多,是以他絕不會忘記這樣僵硬怪異的壓迫感。
  
  放緩了呼吸,他雙眸在黑暗中明亮了幾分,卻也更加戒慎小心。
  
  順著那絲氣味,他緩步朝洞穴深處走入。
  
  
  越是深入石穴內部,地勢就越是傾斜,路徑也越是迂迴彎曲。四面包圍著的是沈厚陰暗的巨石,每走一步,即使腳步放得極輕,仍然會發出空洞的回聲。空氣混濁而稀薄,濕潤的苔蘚氣味混合著泥土腐敗而產生的酸味縈繞不覺,讓墨邪眉頭不住擰緊,下意識地屏住了呼吸。天生的夜視能力讓他在絕對的黑暗之中視線依然銳利,能夠清楚地看見,岩壁上細碎的刻痕宛若圖騰一樣綿延至深不可測的盡頭,而崎嶇的地面上散落著一塊又一塊的不規則碎片,灰白慘敗,偶爾閃爍著幽魅的燐光。不須要細看他也隨即明白這些是什麼東西。
  
  是骸骨⋯⋯
  
  積累了十年、百年、甚至千年的白骨⋯⋯ 妖族、抑或人類,不分種族,俱作了黃土⋯⋯
  
  
  墨邪並沒有放緩腳步,只有遇到分岔路時才稍作暫停,一但確定了方向便毫不猶豫地繼續前進。隨著他的腳步,隧道也越來越狹窄曲折,有限的空間裡參差垂掛著體積可觀的鐘乳石,有些時候他幾乎得彎下身子來才有辦法通過。空氣更加稀薄的同時,那股陌生而溼冷的氣息也逐漸清晰濃烈,其中還夾雜著一些幽魅詭祕、卻透著陳年腐朽的震幅波動,不是來自前方,而是瀰漫了整座岩窟深處⋯⋯
  
  深邃的岩窟,看不到盡頭,也看不到退路。幾乎封閉的地道,卻似乎有微風輕揚著,一次又一次,絲縷般拂過墨邪的面龐。四下寂靜,耳邊卻恍若聽見淒清哀傷的低吟,如歌頌,如泣訴,又,似詛咒⋯⋯
  
  灼灼目光仍然擺在前方,墨邪蒼白如玉的面孔波瀾不興,神態依舊從容而清冷,只有微微蹙起的眉頭洩露了一點不安的情緒。
  
  他並不確定自己在哪裡,但是粗略可以推敲得出,這座岩窟深入了禁斷山脈的內部。
  
  縱橫了整座中原的禁斷山脈,據說自宇宙渾沌的上古時期便已存在,千百年來是妖物群聚的中心、各個部族繁衍生息的棲地、同時也是百家相爭的兵家戰場。一支又一支的妖族興起,一代又一代的強者勝出,但那樣片刻的燦爛輝煌,很快便又被後起之秀所顛覆,淹沒在滾滾塵埃之中。凋落的繁華跟著鮮血滲入了每一吋土地,破碎的魂魄在這座陰森詭祕的山脈徘徊不去,四處遍佈著遠古的封印和詛咒,以及殘留的法術餘波⋯⋯
  
  時空似乎凝滯在了不同的時間點,古今交錯,新舊融合,各式各樣的氣息混雜一道,形成了一股鬼魅迷茫的氣團,將他團團包圍。
  
  四處潛伏著未知的危險,這裡,並不是一個安全的地方⋯⋯

 

arrow
arrow
    全站熱搜

    練瀲 發表在 痞客邦 留言(0) 人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