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涯眉頭不動聲色地蹙了一下。
他不是很喜歡靠這個男人太近⋯⋯ 對方散發出的氣場太過凜冽強勢,即使不對他動手也能壓得他透不過氣來,甚至自然而然生出一股臣服示弱的衝動。
他極度排斥這種感覺。
但是沒有說不的權力。
順從地向前走了幾步,他在男人身側一尺之遙站定。
和煦的暖陽自枝椏縫隙間斜映而下,將男人眼底染上一層金黃色的光芒,可在那看似溫暖的色澤之下,冰冷依舊,仍是那樣看不出深淺的莫測高深。
「那日在你手上逃走的赤練門分舵舵主,柳長空在檀香谷逮到了。」赫連覆雨淡淡道,望著他的目光並不十分銳利,甚至可以說漫不經心:「幸好没惹出什麼大紕漏,要不,我不會這麼輕易放過你。」
天涯靜靜聽著。赫連覆雨的第一句話令他暗自鬆了一口氣。無論如何,他也不希望自己的過失引發旁人的困擾。而後半句話,他也只能沉默以對。
該道的歉,該表示的悔意,兩日前他已經很明確地表達了。這種形式上的客套,赫連覆雨並不稀罕。
至於謝字⋯⋯到現在他全身的傷口都還在隱隱作痛,明顯被懲罰過當的青年實在無法違心地說出口。不過偶一次失手就落了這般下場,如果這叫作輕饒,他實在想不出來──也不願意細想──赫連覆雨所謂的重罰會是什麼意思。
「不同意?」彷彿望穿了他的心思,赫連覆雨掃了他一眼。
突如其來的問話令天涯心頭一驚:「不,我沒這意思……」
驚疑的辯解卻被直接打斷,赫連覆雨哼一聲輕笑:「只不過跑了一個目標,也沒釀成什麼大禍,卻挨了一頓鞭子,打個半死,換做別人只怕不是這樣待遇。你覺著委屈了。」
天涯咬住唇,被洞穿的恐懼使他每聽一句,就淌下一滴冷汗。赫連覆雨語氣從容,卻字句精準,扎在他心口上。
他也說不清楚自己究竟怎麼想的。任務出了差錯,受到嚴懲是必然,他沒想過逃責,內心深處他也知道自己犯了不該犯的錯。只是實在是太難捱了⋯⋯他的肉體能夠支撐,不代表心理能夠接受,過程也不會因此少一些痛苦,過於殘暴又毫不留情的刑責,還是令他生出一絲難以言喻的委屈。然而這樣顯得軟弱的念頭在手段鐵血、嚴厲得近乎嚴苛的赫連覆雨跟前,都不被允許。
「閣主,」有些艱難地低喚了一聲,他強迫自己屈服了,折下目光,壓抑著聲音悶聲道:「我知道錯了……真的。」
神情高傲的男人只是以鋒利如薄刃的眼神在他面容劃過一眼,倒也沒再刁難的意思,淡淡道:「記著自己說過的話。」
言下之意,雖然餘怒未消,這件事情算是不追究了。天涯安靜了半晌,才謹慎開口:「天涯願意前往檀香谷,處理善後──」
「不需要。」他試探的話被赫連覆雨否決:「赤練門北原這一條線,我已交給莫冰處理。他讓歧殤接替了你的任務,再加上柳長空及公孫侯,三個人,總還抵得上你一個。」
語氣不輕不重,平淡得像是在討論晚膳的菜色,而非推翻全盤計畫的人事大調動。
赫連覆雨手底下除了莫冰和易天涯,還有幾名聲震江湖的心腹,合稱三狂、四護法。他提及的段歧殤、柳長空、公孫侯三人分別是三狂之一、四護法其二。
三個抵一個,天涯聽不出來赫連覆雨言下之意是在稱讚還是譏諷他,但是從原本的位置被旁人所取代,不管怎麼說都是剔除的意思,意味著對他的能力的質疑。未料會受到這樣的處分,天涯措手不及地望向赫連覆雨,眼裡震盪出來不及隱藏的驚訝,脫口道:「那麼,我該做什麼?」
「不必,」赫連覆雨利眸一剔,回復極其簡短,「什麼都不必做。」
這樣冷淡的回復,讓天涯一顆心直墜谷底。
即使赫連覆雨不明示,他也很清楚男人對自己是有一定程度的重視的。
自從十五歲初入江湖開始,這些年來他無數次為赫連覆雨出生入死,以出眾的能力博得了這個男人的歡心和賞識,也替自己換回了某種程度上的自由及地位。雖然不知出於什麼原因,但赫連覆雨對他始終是喜惡參半,甚至是欺辱多過於庇護的⋯⋯這一點他自幼被鞭撻至今體會得非常之深刻。但赫連覆雨私底下對他再如何苛刻暴虐,公事上卻不吝委以重任,縱使關係再冷淡再惡劣,可身為他不可或缺的左右手,這樣可有可無毫不在意的態度,從來沒有過。他實在不知道自己究竟做了什麼不可饒恕的行為,竟然惹得對方如此輕賤自己。兩人之間僅存在著利用的價值,他卻也從沒想過要是有一日自己失去了用處,這個男人會怎麼對待自己。
前夜赫連覆雨那句嘆息不期然浮上他腦海──
天涯,你實在讓我太失望了。
微微一凜,他鬆開緊咬的唇,他只覺得自己很有需要辯解些什麼,又或者從赫連覆雨口中得到一些線索,壓抑的聲音透出了些微的急切:「閣主,我──」
「留在風雨閣裡,好好休息。」打斷了他欲出口的話,赫連覆雨口氣慵懶中有些不耐煩,毫無轉圜的餘地。
輕描淡寫的口吻、看似體恤的話語,卻只是讓青年更加心慌困惑。他不覺得自己傷重至於無法動彈的地步。
「傷已經好多了。」自顧自重複一遍,他語氣平靜,卻透著一股堅持:「如果是因為上次的失誤讓閣主不快,天涯絕不會再犯,請閣主放心。」
他的固執,令赫連覆雨鋒利的眼眸微微瞇起,眼底浮上一抹譏誚。
雖然天涯對他一向敬畏有加,也是近乎絕對的服從,卻不是任由人搓圓搓扁的性子,對著其他人態度一向我行我素,動起手來也從不留半點情份,放眼風雨閣千萬部眾之中除了莫冰,再無二人敢正攫其鋒。甚至就算對著自己,態度再壓抑恭謹,偶爾還是會流露出那麼一的不馴不順,情急之下仍會隱忍地與自己僵持。
奴顏婢膝的人他看得多了煩了,對於天涯的這一點脾氣倒覺得有幾分意思,也就没刻意去壓制。
只是有趣歸有趣,他素來是個獨斷的人,決定從來不容人質疑。
何況他不喜歡天涯逞強的毛病。就憑這掂不清自己斤兩的一句話,再抽一頓鞭子都是應該。
「哦?」無甚情感地挑起好看的唇角,赫連覆雨伸手以指端住天涯的下顎,逼著他抬起頭來。透過衣領,隱約可見青年肩頸處白晰的皮膚上淡淡的鞭痕,寒淵似的漆黑冷眸居高臨下地望入那雙清澈焦灼的眼睛,赫連覆雨雲淡風輕地低笑了一聲:「看來前日當真是罰輕了,還有餘力違抗我的話。」
「我⋯⋯」聽出了不祥的徵兆,還想要掙扎的天涯一噎。知道事已成定局,他吸了一口氣,乾脆死了這條心,咬牙垂下眼睫不吭聲了。
看著他態度轉為順從,赫連覆雨眼神回復了平時的輕蔑銳利。
「之所以告訴你這些,不是要問你的意見。記著你自己的身份,若是忘了,本座不介意再提醒你一次!」
天涯下意識輕微一抖,眼角不自覺地瞥過在對方墨黑鶴氅下繫在腰間的血紅長鞭。身上未消散的傷痕,頓時狠狠刺痛了起來。
赫連覆雨口中的提醒代表著什麼含意,他再清楚不過。別開目光,他低聲道:「我没忘。」
「没忘最好。」赫連覆雨鬆開手,似乎對他失去了耐性,神色厭煩冷厲:「退下。沒我命令,不許出風雨閣一步。」
天涯蹙著眉,男人輕視而不留情面的態度微微刺傷了他的自尊。
卻只能低眉斂目地行了個禮,一如既往,若無其事般轉身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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