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涯待在自己屋子裡養了一天半的傷。
三餐準時由僮僕送來,一步也用不著踏出房門。
赫連荷風並沒有再來探望他,至於一向恣意妄為的赫連玨音,托赫連覆雨嚴密的監視網之福,也不再出現在他寢居附近。沒有半個訪客,他處於風雨閣偏僻一隅的住所一向少有人經過,除了偶爾吹過竹林的沙沙風聲外,甚至連蟲鳴鳥語都很少有,像是被遺忘了一樣,靜謐而荒涼。
待在這樣時間彷彿靜止的環境裡,一般人或許會覺得不自在,天涯卻絲毫不在意。比起人群,他更喜歡獨處,這麼多年來他慣於獨來獨往,也早就習慣了這樣的孤單和寂寞。
江湖上,他是冷漠嗜血的劍客、謎樣的黑道高手。
在風雨閣裡,他是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的副手、一具辦事能力過人的殺人工具。
而在赫連覆雨跟前,他只是個服從命令的下屬、可以隨意擺弄的玩物。
久而久之他也放棄了。別人怎麼看待他的也不重要。因為就連他自己,都不知道自己究竟是怎麼樣的一個人了⋯⋯
唇角牽出一點自嘲的笑,倚在窗邊的天涯收回了盯在竹葉尖上一點的視線。
睡了大半天,他精神已經好了許多,走到桌邊,撿起了和餐點一起送進來的藥品。過慣了刀光劍影的日子,受傷對他來說家常便飯,當下熟練地替自己包紮起來。他的傷口其實癒合了大半,擦藥只不過是讓自己稍微不那麼難受一些。垂下眼漠然檢視那些曾經血淋淋刻在身體上的疼痛的痕跡,他目光掠過腹部一道淺淺的刀痕,稍微停頓了一下。
那是他那天遇襲,一時大意被刺出的傷。幸好他反應極快,刀鋒只不過劃傷他的表皮,刀尖上的劇毒也尚未來得及擴散。但要是再慢那麼一瞬,刀子砍入皮肉,結果可能就不堪設想了。
天涯並不是完全不明白赫連覆雨之所以如此重懲自己的原因。任務出了差錯不說,還將自己陷入險境,這是犯了他的禁忌。那個冷酷的男人從來不懂心軟是什麼,也不會容許,他理智上也明白,卻控制不住自己,為此沒少挨過鞭子,這也是他們多年拉扯,最大的分歧。
移開視線,天涯拉緊腰上的繃帶打了個結,最後用牙齒俐落咬斷。
在狹小的房中來回踱了幾步,他嘗試性地伸展了一下手腳,並在牽動傷口時微微蹙了一下眉頭。鞭傷雖然仍隱隱發疼,淤血也尚未散盡,但是粗略一番估計,已經沒有了大礙。
畢竟年輕,又是學武之人,體力恢復得自然比一般人要來得快。再加上──他眉頭蹙得更緊了一些,清澈的眼裡透出一點複雜──他使用的藥材相當具有療效,他是識貨的人,看得出不論是內服還是外敷,皆是上乘佳品。
而身上的傷口再疼痛難受,也只不過是浮傷。赫連覆雨折磨他的方式頗多,但有一點原則卻是從來不變。男人從來不傷及他的筋骨肺腑。
狹長眼眸裡片刻的猶疑,很快被輕蔑的苦笑沖散。從小就是這個樣子的⋯⋯
赫連覆雨會這樣善待自己的理由說穿了很簡單:他對他有更多的要求,或要他替他賣命,沒那閒功夫讓他躺個十天半月的養傷。
時間久了,很多事情都會成為一種無須言明的習慣。不需要任何指示,他撐著身子,邁步走出了房門。帶著傷的緣故,他走得並不快,但姿態仍像是筆直的劍鞘般無懈可擊的挑拔,步伐依然輕靈穩健,足下沒有絲毫停頓,徑自朝赫連覆雨所居住的北院走去。他幼時曾在這裡住過一段時間,但自從他長成有了自己的居所後,便成了他避之唯恐不及的場所。
跨入了院門,熟悉的壓迫感立即逼向天涯,同時身上的傷像是感應到了什麼,刺痛得更加厲害了。人有排斥傷害的本能,刻在骨血裡的畏懼讓他忍不住一陣顫慄,但是面色依舊波瀾不興的平淡,光是從外表幾乎看不出他那點輕微的心裡變化。
──犯錯受罰,天經地義。
自己說出口的話,猛然在腦海中響起。
接著是赫連荷風微帶輕蔑,卻又憐憫的聲音:自欺欺人,你就好過了嗎?
冷傲的青年停下腳步,半闔起清透的眼,心臟些微刺痛。大多數時候,對於那個自幼便主宰著自己的男人,他還是敬畏的,也知道自己的位置,不應該有太多意見,服從是不容質詢的鐵律。這是他用數不清的疼痛學會的。只是折磨有時也實在太難耐。
尋求撫慰似地寥然撫了撫腰際的劍,他有些迷離的眼眸晃眼恢復了一貫的清冷,揮手示意靠上前來的影衛退開。不須要任何人報備,出於直覺,他總知道什麼時候,能在什麼地方找到那個男人。
果不其然,一轉過迴廊,他一眼便瞥見了站在庭院深處的那道的身影。
搖曳飄飛的綠葉之中,赫連覆雨一襲墨黑的長袍,繫著深紅色的刺繡腰帶,顯得分外雍容閒雅。他目光悠遠,似在思考著什麼,魔魅肅殺的氣場收斂了幾分,只是這樣信步閒庭,也自有一股睥睨塵世的氣勢。
午後的暖陽透過婆娑的樹影灑落,起伏的暗影將他半邊的側臉勾勒得更加深刻好看。
天涯情不自禁停下了腳步,略微垂下了目光。
⋯⋯他的心情很複雜,卻也不得不承認,赫連覆雨是個與眾不同的男人。
彷彿生來將萬物掌握生殺於指掌間的氣度,不動時沉靜如山,可隨意一個翻手拂袖,卻抽刀斷水,足以翻天覆地。
那雙洞察力入微的狹長眼眸清冽,透亮、銳利,似是承載了整座夜空那樣的深沉陰鬱,卻穿透著目空一切的從容傲岸。兩股不相櫬的氣質,矛盾而完美的在他身上融合呈現,似笑非笑的目光,總是帶著幾許譏誚,以及一種冷漠得近乎孤寂的自負。
──他是那種只消看過一眼,便讓人永生無法忘記的人。
天涯對赫連覆雨的來歷一無所知,赫連覆雨也不曾對他說過,可在江湖上走動了這麼些年,隱約也聽過一些傳聞⋯⋯
距今三十餘年前,江湖上曾經出現過一名令人聞風喪膽的高手,複姓赫連,名無情。
來自西域、性格囂狂乖張的男人僅憑著一把彎刀,大大顛覆了原本秩序森然的中原武林,攪起江湖近二十載的血雨腥風,最後終於在十六門派與武林盟主曲震天聯手擊殺下,斃命於東岳十二連環峰之中最險峻的喪魂山,結束了這段人心惶惶的黑暗時期。然而這次勝利也給中原武林帶來了不小的打擊──曲震天與赫連無情同歸於盡,十六門派掌門傷亡亦十分慘重,導致了而後的十數年武林白道積弱不振,其中八個門派以及其餘小門派相繼滅亡。
十多年後,正當氣象慢慢復甦、一切逐漸步回常軌之時,關外憑空殺出了一個少年,作風強悍敢為酷似當年的赫連無情。
雖然有人懷疑此人便是赫連無情下落成謎的兒子,只是當時武林正捲入門派間自相明爭暗鬥的危機之中,人人忙於自保,誰也無暇顧及這個初出茅廬的少年,待得他們意識到危險、想要壓制時卻已經太遲──
不過短短幾年內,這名少年便憑著過人的能力與手段建立起屬於他自己的堅不可摧的勢力。如今還未到而立之年,卻儼然已是關外震懾一方的霸主,中原武林最大的威脅。
放眼整座武林,之前沒有,之後也不會再有,這樣一個極具傳奇性的人物⋯⋯
因為這個世界上,就只有一個赫連覆雨。
他易天涯年紀輕輕就成名江湖,很大一部分歸功於赫連覆雨殘酷的訓練。
没日没夜,艱苦磨難得不忍回首,讓人忘了今夕何年、身處何方⋯⋯就像一頭被黑暗所追逐的野獸,唯一的目標,就是竭盡所能地朝著那遙不可及的光源前進。
是以他並不為自己的能力自滿,因為每一分成就都是咬牙拚著命換來的。唯有鍥而不捨,才能突破一層又一層阻礙,一步一步攀上那似乎沒有盡頭的高峰⋯⋯
可赫連覆雨的功力,卻高到了深不可測的地步。
這個男人,是怎麼樣爬到今日這樣的地位、又是怎麼練成了絕世的武功,從來沒有人知道。就是天涯有時候都忍不住好奇,這樣一個權傾江湖、有著驚世之才的人,心裡想著的,到底是什麼?
敏銳地瞥見天涯的身影,赫連覆雨沒料他這麼快就爬了起來,微微側過了頭,不過一眼,便已將他從頭到腳掃視了個遍。
⋯⋯貌似還有幾分憔悴,但大致而言相當不錯。俊秀的面孔淡然平靜,一身的傷和情緒很好在簡約俐落的裝束之下掩藏得滴水不漏。
青年好強,總是不肯在人前稍有氣短。
唇角微勾,他不鹹不淡地開口:「你恢復得倒是挺快。」
「沒有大礙了。」天涯眼神垂下,不抗不卑地低聲道。
赫連覆雨只是簡短命令:「過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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