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餓了吧?」赫連荷風扭過頭,瞥見桌上擺著的小陶鍋,伸手一把掀起鍋蓋。一股清甜的香氣立即在房中蕩漾開來。

  「吃一些嗎?還是熱的呢。」

  口中雖然詢問,他已經動手盛滿了一碗白粥,舀了一勺送到了天涯唇邊。

  「我⋯⋯我自己來。」受寵若驚的天涯有些侷促不安,他不習慣被人照顧,不顧傷勢翻身坐起,伸手端住了碗,「不勞荷風公子費心──」

  荷風本想要阻止,但想想還是沒開口,任由他虛弱地將瓷碗接過。

  他確實同情天涯,卻不敢表現得太親近。

  一方面是天涯性格本自疏離,與誰都保持著距離,另一方面是因為這麼些年來,只要他對天涯洩露出一絲一毫的同情,哪怕僅是釋放一點點的善意,赫連覆雨不但不會收斂行為,只會變本加厲地責罰。

  抗議駁回、爭執無效,就是對著至親手足,那個自負驕傲的男人都不會有分毫的讓步。硬碰硬過幾次後,他也學聰明了,盡量避開和對方起正面衝突,不再試圖干涉赫連覆雨的所作所為,以免殃及無辜受累的天涯。

  像是今晚,明明知道動了氣的赫連覆雨不會輕饒天涯,也心知天涯肯定會被折磨個徹底,卻只能裝作不知情不在意,若無其事地看著事情發生而無能為力。

  就是現在,他也是確定了赫連覆雨就寢以後才敢來探望天涯的。

  仿若以濃墨勾過的凌厲長眼凝縮,赫連荷風唇角挑起一絲苦澀諷刺的弧度。 

  多可笑⋯⋯

  他惱恨天涯受赫連覆雨擺佈,可他自己還不也一樣,只能忍氣吞聲動彈不得?

  他心思有些恍惚,門外卻突然遠遠傳來一陣輕微的喧鬧聲,拉回了他的注意力,順勢起身,不再看向虛弱的青年。

  「我去看看是怎麼回事。你多休息,別太勉強自己。有任何需要,差人向我說一聲,我盡量替你辦到。」

  這些話說了其實等於白說,彼此都心知肚明。天涯受過嚴格的訓練,慣於承擔善於忍耐,哪怕發生什麼事,他都不曾主動找過赫連荷風,更遑論求助或要求了。而赫連荷風也未必有能力照應得了他。

  這其實,也是一種自欺欺人的安慰。

  望著荷風的背影,天涯捧著仍帶有一縷微溫的碗,一向冷淡的心頭驀地一熱,脫口啞聲叫道:「荷風公子⋯⋯

  雖然總是匆匆幾個照面、平淡幾句話,赫連荷風卻是這麼多年來唯一一個真心關懷過自己的人。即使幫不了他什麼,但是這樣一點點的善意,對一無所有的他來說,已經足夠感激。

  「我沒事的。」  

  赫連荷風一手抵住了門正要推開,卻在聽到他的話後停下了動作。

  「天涯。」低喚一聲,他微微仰起了頭,清逸的臉孔波瀾不興,透過門扉縫隙滲透入內的月光照射上眼瞳,閃爍出了一點朦朧透亮的銀光。

  「你這逞強的壞習慣,早晚得改一改。」

  自微啟唇瓣間溢出的嘆息聲很輕,輕得幾乎融化在身後的黑暗之中。

  「要不,會吃苦的。」

  ***
  
  天涯的屋院在一處僻靜的竹林裡。竹林之外,樹影婆娑的小路上,莫冰立身站在路中間,在他面前數尺處則站著一個玲瓏窈窕的女子,在夜色襯托下,雪白的肌膚盈盈生光,眉眼深邃如畫,櫻唇輕咬,即便一身黑色裝扮,仍掩不住她那正值年華的嬌豔嫵媚。

  只是此刻,那張漂亮的面孔卻怒意勃勃,正劍拔弩張的怒視著莫冰:「我叫你讓開!」

  「請玨音小姐不要和我為難。」莫冰垂著眼,語氣耐性而有禮,依舊紋風不動。

  被喚做玨音的少女揚起美麗的眸子,冷冷瞪著莫冰,厲聲道:「我再說一次,讓開。我要見天涯!」

  天涯⋯⋯又是易天涯。

  她堅持的態度,讓莫冰心底一陣喧騰,湧起了一股忿恨混雜著酸澀的情緒。他對眼前這個張揚而俏美的女子多年來一直懷有特別的情愫,他喜歡她,很喜歡很喜歡。可她眼中卻從來沒有他的存在。即便有,也總是寫滿了露骨的輕蔑和鄙夷。

  就連赫連玨音眼中,都只有易天涯這個人⋯⋯

  滿腹的妒火化作莫名的冷淡,他一斂神眸,鎮定地重申立場:「玨音小姐,這裡不是妳該來的地方。閣主曾經下令,不得讓妳踏入天涯居所十丈以內,小姐還是請回吧。」

  「你⋯⋯!」任性慣了的赫連玨音哪裡受得了被如此拒絕?恨恨一跺腳,她忽然冷笑,拂袖道:「好,不讓我進去是麼?我偏要闖,有本事你就攔下我!」語罷纖腰一扭,便要飛竄過去。

  莫冰衣袖一張,連忙飛身擋在她前方。

  要攔下赫連玨音對他來說輕而易舉,但一來他對她心有所鐘,不願和她鬧僵;二來赫連覆雨對這個妹妹頗為溺愛,雖是她抗命在先,身為下屬卻也不好真正冒犯了她。

  動手也不是,不動手也不是,情急中他只能無奈呼喊道:「玨音小姐,別為了天涯惹閣主不高興,不值得的!」

  「他已經睡了,要是你不說,他怎麼會知道?」赫連玨音被他擋下,氣歪歪地揚聲反問,接著也不待他回答,妙目一睇,嗤一聲冷笑:「我倒忘了,你是我大哥身邊的一條走狗,最喜歡對他搖尾討好了不是?」

  被她如此譏諷,莫冰憋了許久的悶氣終於忍不住爆發,脫口喝道:「我是走狗,難道易天涯就不是了麼?!他不光只是走狗,他還是閣主的玩──」

  「住口!不許你侮辱天涯!」赫連玨音俏臉氣得煞白,纖手一揮,水袖中甩出一條銀黑相間的鞭子。鞭子長十數尺,比一般武器要來得細一些,卻如薔薇般綴滿了利刺。這麼點少女使性子的功夫莫冰自然沒放在眼裡,退後一步,隨手掀起掌風推開了長鞭。

  後者忿恨一甩袖,一擊不中,又要再出手。

  「我叫你讓開!」

  眼見事態越演越烈,怕弄個不好鬧出動靜來難收拾, 赫連荷風斷然揚聲,清冷的嗓音如烈火中一道冰流,即時止住了這場鬧劇:「玨音,別胡鬧。」

  他一襲白衣翩躚,快步自竹林中走出,側首眸看了面色有些鐵青的莫冰一眼,平靜道:「莫冰也不過是遵照大哥的吩咐,妳別為難他了。」

  「二哥!」見到赫連荷風,赫連玨音喜上眉梢,隨即又被憂愁沖散。她三兩步撲上前去,抓著他衣袖連聲問:「你見到天涯了?他還好麼?肯定又傷得很重吧?大哥那麼殘酷,怎麼可能輕易放過他?」 

  想了想,她放心不下,轉身又想要朝他廂房跑,「不成,我要親自去看看⋯⋯

  莫冰還來不及阻止,赫連荷風已眼明手快地伸手將她攔腰截住:「別進去,他剛睡下。」

  赫連玨音對天涯懷有愛慕之情,身為兄長的他再清楚不過。初曉此事時也震驚過一陣子,但很快就恢復了鎮定——兩人年紀相近,天涯又出挑得俊秀清朗,眼高於頂的赫連玨音會喜歡上他也合乎情理。天涯悽慘的模樣,玨音看了只怕又要難過,而這個嬌縱慣了的丫頭沉不住氣,肯定跑去找赫連覆雨吵鬧。赫連覆雨不會對自家妹妹動手,被惹惱了,倒楣的又要是天涯。 

  「他沒事,妳別吵他休息。」

  「可是,可是⋯⋯

  「別可是了。天都要破曉了,回妳屋裡去吧。」

  「二哥──」

  「走罷。我陪妳回去。」

  「⋯⋯⋯⋯

  遙遠的吵鬧聲細碎卻清楚,穿過竹林透過窗紗飄入了房中。

  聽著兄妹二人漸行漸遠,天涯捧著涼掉了的粥,彷若化成了一尊雕像,就這樣靜靜地坐著。過了好半晌,他才垂下長睫,悠悠嘆了一口氣。 

  赫連覆雨、赫連荷風、赫連玨音⋯⋯

  這三個和他糾纏不清、恩怨交雜,卻又息息相關的人。人生到處知何似?腦海之中沒由來浮現十三年前,他第一次見到這兄妹三人的場景。

  重尋碧落茫茫,這些埋藏在深處的回憶早化作浮生一道掠影,突然想起,恍惚如昨世⋯⋯

  當時,他還很小,剛被赫連覆雨拎回風雨閣,衣衫襤褸,瑟縮怕生,說有多狼狽,就有多狼狽。

  「他好髒。」一個看似和他差不多年紀的小女孩好奇盯著他,接著蹙起眉頭,粉雕玉琢的小臉有些嫌惡地皺起,轉頭望向身旁妖美的少年,拖著他的手嬌聲問:「大哥,他是誰?」  

  少年嘲諷地笑了笑,頗為寵愛地摸了摸女孩的髮,淡淡道:「路上撿回來的一隻狗。」

  「狗麼?」女孩清脆的笑聲刺耳,猶然帶著點不知俗事的天真:「可以他和玩麼?」

  「不。」青年斷然拒絕,倏然收起了笑意,拉回女孩,冷冷道:「他不配。」

  漲紅了臉,他困窘低下了頭,卻突然感到另一道視線投注在他身上,淡漠而溫和。  

  微微抬起眼角,他這才發現,一旁還站著個從頭到尾都没出聲的錦衣少年,面孔和那個將他帶回來的人一模一樣,只是前者俊美得有些邪佞,後者則散發著沉靜清雅的氣質。

  他沒有開口,只是沉默看著自己,任由那個散發著可怕氣場,邪魅得讓他微微發抖的少年蹲跪下來,以長指鉗住了他小巧的下顎,噙著高傲的笑意,眼底卻是透骨的冰冷,「聽話,我就不會傷害你。」

  「⋯⋯」忍著痛,他抬起烏黑的眼睛,有些惶然地和那雙彷彿無盡深淵的利眸對望,無聲點了點頭。在對方的眼瞳裡,他可以看見自己渺小無措的身影。

  對他的反應頗為滿意,少年這才放開他,抽身站起。

  那個時候,懞懂的他還不明白,自己所要面對的,會是怎麼樣的未來⋯⋯

  ⋯⋯

  ⋯⋯

  七年之後,江湖上憑空出現了一個令人聞風色變的少年,僅憑著一把黑色的劍,一夜之間挑滅了當時頗有名氣的雲山十三人幫。十三個在江湖上都有一定地位的人,七死五殘一失蹤,全軍覆沒,大大震動了武林黑白兩道。

  那個少年,叫作易天涯。

 

 

 


 

趁著重修補一下,「玨」音同「決」,妹妹名字發音是ㄐㄩㄝˊ音喲~

玨:兩塊玉合在一起的玉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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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練瀲 發表在 痞客邦 留言(0) 人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