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出赫連覆雨的視線,莫冰一向冷靜從容的臉色立即陰了下來。

  雖然於他的立場很樂於見到易天涯受懲處,然而忙碌整日,到了深夜還無法休息心情已很是鬱悶,為的還只是這麼件無足輕重的瑣事,自然讓他滿腹怨氣無處發。

  他們兩人之間嫌隙已經不是一日兩日的事了:他視天涯如背後芒刺,天涯待他似路邊草芥。若不是赫連覆雨鎮壓在上方,恐怕早已起了衝突。

  對兩個實力未曾分出高下、權力又相互制肘的人而言,在這個地位分明的環境裡競爭是無形的,摩擦是必然的。彼此都容不下對方的存在,是以赫連覆雨對天涯發怒,他在一旁自是風涼稱快,樂作壁上觀。

  可經常都是他收拾善後,甚至得違心地拿那些連閣主自己都沒用過、更輪不到他使用的珍貴藥材讓天涯養傷,這樣不公平的待遇抹煞了稍稍佔住的上風,教他當頭被潑了一瓢冰水那樣難堪。

  ──區區一個易天涯,武藝不比他高多少、地位卻比他低、年紀也比他輕,憑什麼讓貴為副閣主的他像個侍僕一樣降尊紆貴的親自照料?

  憑什麼?!

  腳步越走越快,他指揮著影衛,將仍然不省人事的天涯一路帶去了澡堂。

  一把推開浴間的門,微微上挑的長眼掃過角落接通山泉的石砌水池,他突然有種惡意的衝動,想直接把天涯扔進冷水池中泄憤。

  反正青年不省人事,也不會有誰知道。

  但是念頭一轉而過,隨即打消了。

  ──要是天涯好死不死受了寒害了病,赫連覆雨何等精明,追問下來自己難辭其咎,與其冒著惹怒那個莫測高深的男人的風險,還不如嚥下這口悶氣,忍一時風平浪靜。

  飽含怨氣地吩咐掌管浴間的僕役燒開熱水,莫冰三兩下剝掉了天涯一縷縷垂掛在身上的衣物,等水一注滿鋪著琉璃磚的熱水池,便把赤裸的天涯一把丟進去,接著命令兩個僮僕將人撈起來擦乾淨。

  雖說天涯體格並不屬剽悍壯碩一型,但畢竟還是個長成的男子,有著一定的身量。不論他再怎麼小心,還是濺濕了自己大半衣衫,頭上綸巾也歪了一邊,長髮微微散了開來,模樣說不出的狼狽。抬手以手背撥開因熱氣而黏在臉上的瀏海,他忍不住低低咒罵了一聲。

  赫連覆雨這個命令說得簡單,做起來婆媽得要死不說,半點兒也不輕巧!

  忙了一圈,好不容易把人送回了寢居扔回床上,喝了一整杯涼茶後他才舒了一口氣,有閒心扭過頭來打量伏在床上,斑駁月色下昏迷得如同死了一般的人。

  望著傷痕累累的天涯,莫冰心底莫名動了動。

  不可否認的,天涯是個好看的青年,也有一具相當誘人的軀體四肢修長,曲線緊致,縱使一身的傷,仍是散發著一種禁忌的美感,足以帶起人心底最原始的侵略野性。

  他狹長的眼暗沉了幾分。這樣有別於平日的冷淡,虛弱而沉靜的天涯,激起了他想要狠狠蹂躪羞辱對方的慾望。

  可慾望歸慾望,他理智依然清醒。

  他是個聰明人,怎麼會察覺不出赫連覆雨這樣的命令背後隱含的警告意味?

  說穿了,只不過是以一種帶著輕微羞辱意味的方式,變相地在杜絕他落井下石見縫插針的念頭罷了。

  輕嘲的笑了一聲,莫冰眉宇間掠過一絲不甘。

  壓下了心底的慾火,他看著桌上先前準備好的藥品,打了個響指讓等候在外的藥師入內後,便恨恨踏出了房門。
  
  
  ***
  
  天涯昏睡好些時辰才悠悠轉醒。

  虛弱地眨了眨長睫,他勉強撐開眼簾,立刻察覺人已回到自己寢間,正俯臥在床榻上,一片陰暗的房裡只有他自己一個人。

  眉尖蹙緊,他意識仍然有些模糊,卻還是掙扎著翻了個身。傷處壓到了被褥,牽起一陣燒灼般的疼痛,但是隨即察覺身上上已被均勻抹上了一層清涼的乳狀薄藥,原本火辣刺痛的傷口已經消腫大半,微微滲血的地方也收了口。而身後甫被粗暴侵略過的後庭雖然仍隱隱作疼,上過藥後也已不是那樣難以忍受的不適。

  看來自己熬過了這場懲罰了啊⋯⋯

  輕輕吁出一口氣,蒼白的臉色寫滿倦怠,他抬起一手抵住額,疲憊地闔上眼瞼,已經沒有多餘的力氣去慶幸或是感歎。

  此時此刻,他只想好好睡一覺。

  緊閉的門扉卻不期然被咿呀一聲推開。皎潔的月色潑洩一室,照得地面一片柔和的銀白,一個高窕的人影靜靜佇立在門口。雖然背著光,男人輪廓分明的冷俊面容依然清晰可見,卻已經沒有了那樣邪佞殘忍的神情,取而代之的是一股清冽柔和的沉靜氣質,象牙色的衣袍襯著月光隨風輕盪,少了囂肆迫人的氣場,卻多了點淡漠飄逸。

  頓了一頓,男人才撩襬跨入房內,並順手關上門,阻絕了所有的光線。

  暗藍色的沉默之中,他走近床邊,不顧天涯有些不知所措的眼神,掀起了被子一角,狹長而鋒利的眼眸微微瞇起,深沉的目光審查般掃過他身上猙獰的斑斑鞭痕。

  落在他身上的眼神驀地溢出了一絲隱忍的心疼。

  「下手太重了⋯⋯

  溫潤而帶有磁性的嗓音彷若嘆息,同時伸出右手,冰冷卻有力的長指略為遲疑了一下,輕輕撫過了他蒼白脖頸上那道蚯蚓般細細的鞭痕。

  那樣的碰觸讓天涯防衛性地一顫,情不自禁向後躲開。掙扎撐起了上身,他乾澀地喚了一聲:「天涯見過荷風公子

  男人沒作聲,靜靜看著他,揮手示意他躺下。

  如出一轍的俊美面孔,同樣高窕出眾的身形,卻是截然不同的性格。

  雖是音容毫無二致的孿生子,風雨閣內卻從來不會有人錯認,赫連覆雨和赫連荷風這對上至氣質下至喜好都完全南轅北轍的兄弟。

  「用不著多禮。你都傷成這樣了,還是別動得好。」赫連荷風淡聲道,扳住了他的肩頭強迫他躺回枕頭上。指尖劃過天涯肩頭青紫色的棱子,低聲嘆息:「很疼吧?真殘忍,他倒狠得下心。」

  「是我惹他生氣了。」天涯吸了一口氣,表情平淡的低聲道:「犯錯受罰,天經地義。」

  赫連荷風望著他,微微瞇起的眼透出一點複雜的情緒,像是氣惱,又像是哀憫:「你這樣自欺欺人,就好過一些了?」  

  沒料到他會如此直截了當地反問,強自鎮定的天涯一時怔住。

  心頭一刺,他神色黯淡了幾分,唇下意識動了動,似乎想替自己辯解,卻沒有發出任何聲音。

  不錯,他的確是失了手,犯了錯。 

  可今日鑄下此錯的若換作其他人,赫連覆雨可會是如此反應?

  風雨閣奉行嚴刑峻法,但是絕不至於暴虐如斯。何況他只不過一時大意,人也受了傷,雙方交戰本就瞬息萬變,誰也難保不會犯錯,若要真正追究起來,實在不算什麼大過。赫連覆雨作風的確強勢冷酷,但同時也是個賞罰分明、原則明確的男人。

  ⋯⋯只有對著自己,他才會這樣嚴厲刁難、殘忍摔打糟蹋。

  這些他何嘗不知道?

  只是不想去知道而已。

  天涯有些慘淡的臉色讓赫連荷風心一緊,別開了視線。

  雖然不認同天涯這樣明明心有不甘卻壓抑迴避的消極態度,但是眼看著他受苦卻無法改變現況的自己,又有什麼資格去批評他的逆來順受,逼迫他清晰地去感受真實的本意。

  身心都被牢牢壓制住,如果這樣做能讓他心裡好受一些,哪怕是自我痲痹,是非對錯不分,還是自我放棄,又何妨?

  說到底,天涯何辜,委實不該怪責他的。

 

arrow
arrow
    全站熱搜

    練瀲 發表在 痞客邦 留言(0) 人氣()